入夜。
月华流泻满园,如烟纱云罩,朦胧静谧。
正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黛玉托着腮坐在窗前,静静的望着那轮明月,乌云堆翠的长发随意的束起,只匝了一根白缎。
“姑娘睡了吗?”房外有人问了声,黛玉听出是云姨娘,连忙叫人请进来。云姨娘进来,将一个匣子交给黛玉:“这些东西,请姑娘过目。”
黛玉粗粗看了一遍,是一摞房契地契奴契,还有钥匙,这些东西,前世在云姨娘死后一件不落,都交给了贾琏,那日自己虽然略知道些,却以为带回去自然是由外祖母为自己保管,却未想到这些东西到最后都姓了贾,心下微叹,想了想,把这些东西仍旧放回匣子,推回云姨娘面前:“我既然请姨娘助我,便是信得过姨娘的。这些东西,都是祖上所积,就请姨娘代我保管好就是。”
云姨娘有些不解:“姑娘,并非我怕事,实是这几日,有人催逼的紧了,要我交出这些东西。”
她犹豫再三,并未说出贾琏二字,便是怕黛玉心中存疑,谁想,黛玉却淡淡的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只消告诉他们,要处理交割这些事,也该等父亲停灵日满,归乡入土,一切打点停当之后再说,现在任谁也动不得。再告诉他,我再无亲眷,唯有仰仗这位表兄了。”
云姨娘一脸疑惑的望着黛玉。
黛玉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望着桌上闪烁的烛火,幽声道:“我林氏一族,人丁凋敝,早已囊箧皆空,其实早已所剩无几。”
这云姨娘并非蠢笨的人,立刻明白了黛玉的意思,心下暗服,当即也不多问:“没错没错。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天气渐渐凉了,宜早眠。”
黛玉听懂了那个刻意放重了的早字,微笑点点头:“多谢姨娘提醒。”
云姨娘出去了,黛玉却仍然坐在原处未动,兀自凝眉沉思。却才这番谈论,房中原也只留了王嬷嬷。此刻王嬷嬷听了黛玉的这番话便明白了黛玉的打算,林氏本姑苏望族,当年林如海点了盐政的差,允携家眷在任,才一家子到了扬州,大部分的田产房舍都在姑苏原籍,自有些五服之外的族人与他照看,现在,只要先着手将这些事情打听梳理的清楚,该转的转,卖的卖,待停灵日满,回了姑苏,也有章可循,想着,替黛玉斟了杯温水递过来道:“姑娘打算差谁去办这件事。这可是顶顶要紧,还要快才是。”
黛玉望着王嬷嬷道:“我倒是想着有个人,顶顶靠的住的,只是还要嬷嬷答应。”
王嬷嬷想了想,猛省道:“姑娘说的可是我那小子?若是姑娘发话,自然没二话说,只管差他办去,他若敢有什么花花肠子歪歪心眼,我便打断他的孤拐。”
黛玉微微一笑道:“哥哥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他到了姑苏地界,难免不生不熟的,找不到门路,我都与他想好了,向日我曾听闻爹爹说,我还有一房极远的亲族,虽然远,却是同谱,勉强也唤得一声曾太爷爷,老人家年过耄耋,倒是极鲠直仁义的风骨,在那边,连知县也给他几分薄面的,父亲博得功名之前,和他有几分交情,只是点了兰台寺之后,老人家为避攀附之嫌,便疏远了。哥哥到了姑苏,不妨先见他一见。”说着取出一枚翠玉扳指:“这枚扳指是父亲随身之物,请哥哥带去,才好说话。动身之前,再去云姨娘那里支五千两,为来往打点之用。”
王嬷嬷听了连连点头:“却原来有这件事,难为姑娘心思这般分明灵透。我一定嘱咐他。”
黛玉心中感激,起身,盈盈便是一礼:“黛玉先谢过嬷嬷了。”
王嬷嬷连忙拉住黛玉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当日若不是老爷夫人,莫说我这条老命,并那小子的命也还不知在哪里呢。”她顿了顿,又感伤道:“老奴只是疼姑娘,这般年纪,就要受这些委屈,操心这些事。”
黛玉苦笑:“这也说不得,是我的命吧。若我自己不争,便无人给我争了。”
王嬷嬷大叹:“正是这话了。我之前还在担心姑娘年纪小,不会为自己打算,现在看到姑娘这般聪慧,竟是我多想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见我那不孝的小子去。”
望着王嬷嬷颤巍巍的出去,黛玉长叹了一口气,嬷嬷,你怎知道,我也是经过一世之后,才懂得这些的。
微凉的夜风划过窗棂,房中灯火飘摇微暗,黛玉清冷剪影宛若水墨淡染浅晕,勾勒出淡淡的落寞。
林如海停灵二十七日,黛玉便扶灵返回姑苏,内帏中有云姨娘,处处稳妥。外面的事,便仍由贾琏料理,因黛玉已经通过云姨娘放出话来,那贾琏便信了真,利益之下,诸事操办更加精心,将丧事操办的十分体面。再说那林府的旧仆,大部分都恋恩不去,是以又跟着迁往姑苏。府中的诸般银两,大部分都由云姨娘差人换了银票回来,随身带着,诸般珍玩物什也一样样的清点造册,最后,却将一个紫檀雕花多宝木匣郑重交给黛玉:“此乃夫人当年的嫁妆和体己儿,并不算是林家之物,本该姑娘及笄之年交由姑娘的,可没想到……我思来想去,在我这里多不合适,还是由姑娘亲自保管为是。”黛玉听见是母亲的嫁妆,也就不勉强,具令紫鹃雪雁小心的收起。
待安葬了父亲,黛玉因要为父亲做法事,又要守孝,便与云姨娘一起住进了寒山寺,单独赁下一进院落,带了婢女嬷嬷住在内,外面自有心月复小厮护着,一早一晚,专心进香,看起来是外事全不理会,其实,外面的风吹草动,早已有人透了进来。
那贾琏满心的希望,待林如海入了祖茔,他终于倒出手处理林氏一族的家财。林氏乃是姑苏望族,祖上五代列侯,书香世家,林如海又得上爱重,在任上主理盐政多年,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林如海领的是盐政,在贾琏想来,正该是积蓄丰厚,田产无数。谁想到待贾琏过手一清点,大半房舍田产皆都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处不是老宅,便是宗祠,这也罢了。更有不知道谁把这事透给了林氏外五服的宗族,一个耄耋老人站出来,自称林诲衍,乃是林氏族长,又论起辈分来说是黛玉的曾太爷爷,这位老人性情骨鲠,油盐不进,在当地又威望极高,过问此事又是名正言顺。此番专盯着贾琏行事,动辄便将林氏宗祖的人请出来盘诘账目,必得要样样都归到黛玉名下才罢,偏黛玉也默认了,令贾琏行动不能自专,心中大是搓火,思来想去,唯有拿着同知的身份,贾府的门第儿去见那姑苏的知府,请知府出面压一压。那知府见有银子赚,又慑于贾府,再没有个不应承的。
是以,这日贾琏换了簇新的衣服,备足了银两来到府衙,本以为今日可以扬眉吐气,未想却被阻在花厅之外,府吏出来说知府大人有贵客在,不能见他,让他回去。
那贾琏心里焦急,只得赔笑道:“不知知府大人几时才得空,我在这里等他一等也使得。”
府吏只道:“自便。”
一直等到日偏西,贾琏在那花厅外站着,座儿也没有一个,茶也没有一盅,站的腰软腿酸,那周知府才姗姗而出,看到贾琏脸上的神色很是不好,不等贾琏开口便大声责那府吏道:“怎得,贾同知还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好好的说了请他回去吗。”
贾琏连忙堆起笑道:“周大人,今日不是说要来谈一谈我那姑表家的家务……”
周知府皱眉道:“家务?与我官府何干!这姑苏城里里外外这么多百姓,每个人的家务事都拿到官府来办,我这衙门还用处理公事吗。”
贾琏吃了一惊,只好压低了声音:“周大人,这件事,不是与你说过了,你也答应……”说着把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周知府被火燎了似的退开,疾言厉色道:“咄,这是何意。周某为一方父母官,为民请命,自当公允行事,岂能为了这些阿堵物便违背了良心,既然林大人尚有遗孤,承继家业也是顺理成章,那林老行的正,你还有何可说。快快回去,此事再也休提。”
一番话,把个贾琏生生给骂了出来,不说这贾琏百思不得其解灰溜溜的回去,却说那周知府打发走了贾琏,颤巍巍的擦了把汗,便躬身站在花厅紧闭的门外:“王爷,不知下官如此处理,可还妥当。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爷指点。”
房中沉寂良久,才传来一个男子低澈的声音:“外面跪着。”
短短的四个字,听不出喜怒,云淡风轻里却透着一股不可抗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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