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曦透过窗棱,满室的清朗,黛玉晨妆才毕,简单的用了些早膳,不见紫鹃来伺候,却也没问,只是扶了雪雁,在园中略走一走,散散。
此处的景致比家中却又不同,翠色含津,几簟生凉,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雅致。
雪雁自家嘟囔:“紫鹃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昨儿晚上说是家去看看,不回来倒也遣人说一声才是。真真奇怪。”
黛玉淡淡的道:“该回来的时候,她自然就会回来。”自在水塘旁,看那蕉叶舒卷,又看游鱼沉浮,一时又命人将琴榻设于亭榭之中,焚了香要抚琴。
才自坐下,紫鹃急匆匆的走来,眼睛哭地肿肿的,脸色也十分不好,一见黛玉,便跪下,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哭着道:“姑娘,请你把紫鹃一家打发或者发卖了吧。紫鹃没脸再继续服侍姑娘了。”
雪雁吓了一跳:“紫鹃姐姐……”
黛玉静静的看着她:“紫鹃,我知你是为的什么。你先起来说话。”
紫鹃哭道:“不,奴婢没脸起来了。奴婢一家子,蒙姑娘的恩典,在这里服侍,才得团聚。可没想到,没想到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居然收了那府里的好处,把姑娘这里的消息透了回去,以至于姑娘昨日险些,险些……”说到这里她哽咽难语:“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万死难安啊。”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将紫鹃扶了起来:“紫鹃,这件事,不瞒你,姨娘昨夜便告诉我了,我不说,是等你自己来和我说。”
紫鹃吃惊道:“姑娘……”
“你我相识多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你的为人我尽知道,你对我的好,我也放在心里。这件事是你哥哥的错,和你无关,你怎能说离开就离开。我早已将姨娘、王嬷嬷、你,还有雪雁看的和家人一样了。若是你执意要走,那素日待我的情分也都是假的了。”
紫鹃万万没料到黛玉会这么说,感动却又愧疚,满脸泪水的道:“可是……”
“可是什么,我想,就是你的家人也已经得到教训了。”黛玉轻轻的笑着道。
紫鹃道:“我昨儿晚上回去闹了一通,爹爹也知道了,气的了不得,把哥哥的腿打折了,哥哥虽也认了错,可我还是放心不来,想了一夜,觉得唯有我这一家子都去净了,姑娘才能放心。”
“你若是走了,设或她们再收买了别的人来,我不是更防不胜防么?”黛玉道:“他们巴不得我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们要留下,还和以前一样,这样,才算破了他们的离间之计。”
黛玉淡淡道,玉容无喜无怒。见紫鹃不懂,也不解释,凭她思量,自管轻轻调弦,虽不成调,却也铮铮悦耳。
雪雁却比紫鹃来的灵活,拍手道:“奴婢明白姑娘的意思了。这样,有个人盯着,那边府里到底要闹些什么,咱们才能知道,姑娘这里才好应对呢。”
黛玉轻叹,望着紫鹃:“这件事,还要你哥哥允了才行,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给他银两,让他自寻地方过活就是。”
紫鹃心中明白:“我去说,他敢不应,他若不应,爹爹将他的另一条腿也打折了。”迟疑了一下,看着黛玉道:“姑娘,还,还信得过紫鹃么……”
黛玉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看你这脸,还不快先回屋子洗洗干净,你这是给我打脸呢,身边的丫头都花子一般,快去,别耽搁我抚琴的兴致。”
紫鹃便泪里带笑,回去收拾。
黛玉屏退众婢,手压着琴弦,却迟迟未动,她心里很清楚,昨日的事儿也许根本和贾府没有关系,王夫人禁足未解,有所忌惮,更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所以有可能的是另外的人。
而自己前番得罪的人,也只有……
想着,不觉喟叹了一声。
我本无心逐利争名,人却视我如眼中之钉,奈何,奈何。
轻轻的抹了抹弦,素袖舒展,若花落纷扬,琴声高旷清远,若置身空谷,幽兰卓然。
一曲毕,黛玉停了弦,声音微沉道:“君子不窃人琴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密密匝匝的蕉叶之后走出一人,白衣翩然,不染纤尘,水溶的左臂包扎了厚重的绷带,却并不影响他一举一动间的从容优雅,他缓缓踱进亭中:“猗兰操,姑娘当真是志趣不俗。”
黛玉起身,稍稍后退了两步,行礼道:“给王爷请安。”
水溶才要近前的步子,却因她这一礼而不得不止住,静静的望着她,笑里透着几丝失落道:“需要这么煞风景么?”
“王爷面前,小女岂敢失礼。”黛玉淡淡道。
水溶微一垂眸,将情绪尽敛,目光错转,望着水面的点点涟漪。
气氛冷淡的有些尴尬,黛玉稍作迟疑方道:“不知王爷的伤,可好些了?”
其实,黛玉的本意,他既然是因自己受伤,那于情于理都该关心一下,可是,在她清冷冷的语调之下,听的人却品出了弦外之音。
水溶目光轻垂在她的脸上道:“姑娘是在提醒本王,若是好了就该离开了是么,逐客令?”
黛玉一怔,才发觉自己的话里似乎也有这重意思:“不,小女并非此意,一切都凭王爷的意思就是。”
水溶轻吁了口气:“姑娘都这么说了,我还在这里,岂非无趣。而况我也并不想姑娘将我视作挟恩图报的小人。”
黛玉心里微微一震道:“王爷搭救之恩,黛玉铭记于心。”
不知为何,那双黑若阑夜却又温润如玉的眸子,让她下意识的不想碰触。
“本王不需要你铭记,只是……”水溶深凝着那张清丽无伦却带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清冷面容,话至唇畔却变成了:“林姑娘可愿见赠一曲?”
黛玉目光轻垂:“王爷有命,小女自当遵从。”她款款退回琴榻旁,坐下:“不知王爷要听哪一套曲?”
水溶望着她,薄唇一动:“高山流水。”
黛玉扣弦的手却慢慢松开:“请王爷换一曲。”
“为何?”
“高山流水,只为知音而奏。”黛玉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澜。
“原来如此。”水溶嘴角扯开一丝散漫的笑,却只觉的什么东西压在了胸口,空气有些稀薄:“是本王唐突了。那请姑娘随意一曲便是。”
“是。”黛玉轻轻的扣弦,勾抹劈挑,琴音空灵如水,似冰,回荡于水榭之中。
水溶望着她,倩影若镜花水月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墨玉般的眸子里,那无法自抑的温柔,却在她恬淡宁静的琴声中,层层深埋。
又是黄昏之时。
“王爷,要不要……”祁寒收拾了东西,跟在水溶身后离开这座清秀的庄园,心里纳闷,不知水溶为何不顾伤情,匆匆的就要走,但王爷的话,从来就只有听从。
“要不要知会一声?”水溶眉梢一扬,语气里带了淡淡的自嘲:“道什么别,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这么大的动静,主人家会不知道?”
“是。”祁寒因道:“这位主人真是傲的很,王爷要走,居然连……”剩下的话,却被水溶冷冷一瞥,堵了回去。
“王爷!”一个俏丽的小丫鬟跑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物:“姑娘说,物归原主。”交给祁寒,屈膝为礼,便离开。
不用看,便知道是自己那件披风,她终还是还了回来。
水溶伸手模了一下,已经洗过,亦熨烫的平整,只是连带着,连她的痕迹都不复存在。
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像她的行事,不留余地。
水溶的嘴角缓缓勾起,深黑的瞳眸慵懒而莫测:“就这样。走罢。”
车马辘辘,驶离,沿着官道,渐渐消失不见。
晚霞透过浓密的枝梢,留下一片斑驳的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