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微瑕黑着一张脸,奏折也没有心情批了,拟旨换掉负责碧澜江防卫的武官,命附近州县的官员联合调查此案,旨意传下去,挥手命太监退下。
瞥一眼低头不语的宮无暇,他的模样显得分外安静,火气不禁退散许多,饱含意味道:“计算行程,司空玥明日便到,寡人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做好我交待你做的事,不让寡人为难,寡人自然也不会为难肃王。”
宮无暇双唇紧抿,当然听出话语里警告的意味,经过方才宫微瑕的一系列举措,他感觉这次沉船事件并非宫微瑕主使,或许是南疆乱党想借此挑起南疆和离朝的矛盾。其实大可不必,司空灏已对宫微瑕生出杀心,发兵南疆是迟早的事,或许,他可以想办法联同司空玥来一个里应外合,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南疆!
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冒头,宮无暇便觉胸口不禁一窒,一股痛意直达四肢百骸,心思转动,难道南疆真如宫微瑕所言,是自己家乡?不对,他怎能相信这个阴险妖孽的话!以宫微瑕的心狠手辣,绝不会在身边留下威胁他的皇位的隐患,他一定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瞟一眼宫微瑕:“只要陛下不食言,我可以听你安排。”
宫微瑕勾唇:“很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寡人不希望上演什么情人相认的戏码,更无心扮演棒打鸳鸯的恶人。”
宮无暇闻言心生警惕,此次司空玥来南疆,宫微瑕必然谨慎对待,不可能给自己同司空玥单独相处的机会,里应外合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而且被司空玥知道真相,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势必救他回国,那样一来,会给司空玥此行带来巨大的风险。
“只要你履行承诺,我便不与他相认。”宮无暇面无波澜说道,忽略心中微痛的感觉,来日方长,他还是有机会同司空玥相聚的。
宫微瑕勾着唇,散漫的目光在宮无暇脸上逡巡一圈,轻易捕捉到那道明澈眸光背后的挣扎,眼中闪过一抹算计,肃王平安归来,他正好可以善加利用,令宮无暇尽快适应南疆的一切,反正自己在宮无暇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自己不在乎更进一步。
沉思着吩咐:“从明天起你不必上朝,吴曦临正在主持秋季会考,明日起在太学院开考,到时候朝中学养深厚的大臣会监考阅卷,你暂住太学院,多跟他们接触交流,对你将来为政有好处,而且还可以看到下面士人的言论,开阔一下眼界总是好的。”
听着宫微瑕一番煞有介事的话语,宮无暇的心沉了又沉,看来他压根没打算让自己见司空玥,牙根恨得直痒痒,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若是看见司空玥,难免不有所流露,以司空玥的精明,也许会看出来蛛丝马迹。现在这样也好,起码不用为司空玥的安全担忧。
想到这里,宮无暇颌首应下。
转过天
上午,宮无暇乘着马车前往太学院,一路所见,南都街市上极为喧闹,大道两边店铺林立,来往行人如织,其热闹的程度,同离京不相上下。
马车在太书院门前停住,先下来的是一名太监,名唤黎德,四十多少,身形生得细如竹竿,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黎德下车后转过身伸出手,扶着宮无暇走下马车,宮无暇瞥一眼黎德,此人虽是太监却并不小觑,步履无声,目隐精光,武功应该不俗,能跟在自己身边,必是宫微瑕的心月复。
抬头看一眼太学院肃穆的门脸,朱漆大门看起来显得年代久远,门上的朱漆几乎剥落,充满沧桑感,门前有八名侍卫守卫。
黎德跟着宮无暇走到太书院门前时,出示手中令牌,侍卫看见宮无暇正在猜度,又看到黎德手中的令牌,上面浮雕着龙翔云海的图案,心中已然确定,抱拳行礼:“拜见殿下,皇太弟千岁千岁千千岁!”
宮无暇略一颌首,迈步走进太学院,经过一道种植了高大橡木的宽阔院子,前方是一趟宽敞的房室,每一间房室里都容纳了近百名学子,众学子席地而坐,皆埋头在面前的桌子上认真答卷,桌子之间的间距足有两米远,数名侍卫手执长棍把守在四围,房间里还有四名身穿朝服的文官监考,场面极为肃静。
宮无暇慢慢行来,暗忖,原来南疆的科举考试就是这样的,此法无需各地州府层层推荐,省去各地官员营私舞弊的弊端,而且这样一来对于学子机会均等,离朝也该借鉴。
这时候,宮无暇走到最后一间考场,和前面几间考场一样的布局,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多了一位考官,身形高大,剑眉朗目,举止步态劲健有力,此人宮无暇在朝堂上有印象,是左相吴曦临。
吴曦临同时看见了场外翩然秀丽的身影,剑眉微微一挑,绕过桌案走出考场,径直来到宮无暇面前,躬身行礼:“臣拜见殿下,殿下亲临指导,臣有失远迎,望殿下恕臣接待不周。”
宮无暇颇有些汗颜,微微一笑:“指导不敢当,皇兄命我前来,是要我跟着左相身边好好学习,所以左相不必多礼。”
“是。”吴曦临应了一声,站直身体,目光这才打量宫无暇,昨日在金銮殿上看得不真切,今日离近了看不禁失望,虽然宮无暇的脸上和煦带笑,令人甚感亲切,不过,这容貌嘛,看来只有远远地望着才能让人惊艳。
收回目光,吴曦临毕恭毕敬道:“殿下,臣已命人将房间收拾出来,您是现在去看看?”
宮无暇瞥一眼吴曦临,眸珠转了转:“不急,左相先说一说,这次科考是如何安排的?”宮无暇说完,抬袖子擦拭一下额角渗出的细汗。
吴曦临眸中精芒微闪,看一眼天上的烈日,说道:“殿下,我们到树下说。”说话间,引着宮无暇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橡树下,这才不疾不徐回答。
“本次科考同去年举办的第一次科举一样,历时五日,一共考五科,一天考一科,依次考史记,修辞,邢典,策论和时事,每一科考完后,由翰林院的文书官连夜将考生的答卷编号,隐去姓名誊写在空白的试卷上,第二日再转交给考官批阅。所有考试结束后,十日之内放榜公布中举名单,排名在前十位的考生,直接授予官职留京任用,其余中举学子在先在地方历练,再择优选入朝中。”
宮无暇听了不住颌首,宫微瑕扫除逆党后,便大力推行科举制度,如今是第二年,看来宫微瑕的确是励精图治。只是科举要进行五天,这样一来他肯定是见不到司空玥了,司空玥来访最多也就停留五日。
第一天的考试在下午结束,学子们考完后,多数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聚在树下讨论方才的试题。直到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波学子走出太学院,太学院里恢复了肃静。
相对于太书院的安静,此时的皇宫里歌舞升平,宫微瑕在正德宫里大排盛宴,为司空玥接风。
大殿两侧整齐摆放着一张张雕漆地桌,铺着锦席,此时大臣皆已就座。宫微瑕坐在正中龙椅上,宮无暇坐在他的右手边,在他身旁坐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华裳宫妃,在座的朝臣无人不知,这便是诞下唯一龙子,身负盛宠的菱妃,每当宫里举办宴饮,菱妃必然在宫微瑕身边陪伴。
太监高声唱道:“右相迎离朝使臣驾到——”
话音未落,正德宫外响起一串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高大男子,步履沉稳张力感十足,身穿一袭白蟒缎袍,锋芒内敛,即便这样,一举一动依然隐隐透出撼人心魄的威势。
后面相随的是步履从容的韩子仪,举止透出谨慎。再后面是几名抬着箱子的侍卫,一行人走到殿心。
韩子仪行礼禀道:“陛下,臣迎肃王归来。”
宫微瑕颌首:“有劳丞相,归坐吧。”目光看向司空玥,未出声前,先叹息一声,“肃王别来无恙?那日寡人亲眼见肃王在蔚水遇刺,本想留在在离京等王爷醒来,奈何国中事务繁多,不能多做停留,今日见肃王身体康健,寡人心中甚感安慰。”
司空玥深眸中闪过一抹凌厉,凤目瞟向御座上之人,蔚水那枚冷箭出自谁之手,他该比谁都清楚,既然这次来了,这笔账必须算一算,朝宫微瑕略一拱手:“多谢国主惦记,本王醒来后,听闻国主在碧澜江上遇刺,着实担心,于是特地请命出使南疆,如今见国主神完气足,本王终于可以安心。”
宫微瑕略微闪眸,勾唇一笑:“难得肃王如此牵挂寡人,碧澜江水鬼横行,让肃王受惊了,也是寡人失察,寡人已责令手下务必揪出幕后主使,到时定会给肃王一个交待。”
司空玥也勾起唇角:“本王静候国主佳音。”说完,转身看向侍卫抬来的两只箱子,命侍卫打开箱盖,一笑,“国主请看,这是我朝皇帝为陛下带来的礼物,一箱是蜀绣绸缎,一箱是窑南瓷器,还望国主笑纳。”
宫微瑕垂帘瞟一眼,虽然也很名贵,不过同自己出使离朝时带去的金银珠宝简直是九牛一毛,呵呵一笑:“王爷有心了,寡人很喜欢,抬下去,妥善收藏。”
侍卫正要盖上盖子,只听御座上一声娇喝:“慢着!”
殿上众人望去,只见菱妃从御座前站起身,宫微瑕转动长目笑睨一眼菱妃,“爱妃这么急,是看上了哪块绸缎?寡人赐给你就是。”
菱妃嗔怪的看一眼宫微瑕,步姿婀娜地走下玉阶,从司空玥身旁经过,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杏目打量巷子里,嘟起唇道:“本宫记得陛下前阵子出使离朝,光是黄金就抬去了三箱,白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少数也有满满十大箱,本以为离朝比南疆丰饶得多,原来不过是地大而已,其实贫瘠得很呢。”
此言一出,在座的南疆大臣也都忿忿然,纷纷附和。
司空玥不以为意,勾唇一笑:“本王虽然来得匆忙,但是献礼还是准备了二十箱的,只不过在碧澜江上遭遇刺客,献给国主的礼物大多随船沉落江中,剩下的这些,还是本王的侍卫冒着性命危险抢救下来的。”
随着司空玥的话,大殿上顿时安静下来,虽然众人对此话都表示怀疑,但是司空玥的说辞滴水不漏,找不到一丝破绽,菱妃杏目闪动,微冷的目光飘向司空玥,迈步走回御座前。
宫微瑕自始至终唇边勾着笑,抬手揽住重新坐下来的菱妃,打趣道:“爱妃若是想看肃王的礼物,明日寡人就派水手去江上打捞。”
菱妃笑得娇俏:“那陛下可不许食言。”
宫微瑕在美人面前一通许诺后,长目看向司空玥:“礼物虽然沉落,但是离朝天子的心意寡人已经收到,为了表示感谢,寡人请肃王多驻留些时日,好将南疆的景致细细看来。”
御座左手边第一张桌,韩子仪在座位里禀道:“陛下,臣与肃王一见如故,愿陪肃王游览南疆。”
宫微瑕颌首:“好,如此有劳右相。”
说话间,太监引司空玥入座,司空玥坐在席间,不动声色打量殿上作陪的众位朝臣,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深眸明灭不定。
四日后
下午,终于考完所有科目,翰林院的文书官送来了誊写好的策论试卷。
宮无暇,吴曦临同众阅卷考官一共十二人,围坐在一张阔大的桌案前,这几日,宮无暇足不出户待在太书院,白日里看那些青年学子在桌前或是奋笔疾书,或是掩卷思索,到了下午翻阅誊写好的试卷,听着吴曦临主持阅卷官批阅讨论考生们的答卷,时光过得倒也悠闲,若是不去想司空玥,听说,这几日韩子仪在陪着他游览南疆,算算日子,他差不多该回国了,想到司空玥即将离去,宮无暇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百般滋味。
暗暗叹息,随手拿起试卷翻看,策论的题目很有危机意识:若是敌国来攻,南疆如何应对?
答案五花八门,保守的在碧澜江岸架炮增设岗哨,激进的要举国皆兵反守为攻,用计谋的要效仿吴越之战施用美人计……
宮无暇掩卷而思,南疆的邻国只有三个,除了离朝最强大,其余两个也不可小视,而题目之中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个国家来攻,在离朝与南疆修好的前提下,居然没有考生的答案是向离朝寻求帮助,看来南疆的百姓对离朝是深怀芥蒂的,这也不难想象,每年进贡大批白银珠宝,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天色渐晚,考生的答卷只批阅了一小部分,吴曦临抬眸看一眼宮无暇,道:“殿下,请您先去休息吧,陛下传信来,明日肃王要来太书院走走,这些有关策论的试卷太过敏感,所以要暂时封存起来,且不知肃王要停留多久,所以批卷工作要加快进度,今夜会比往日晚一些。”
宮无暇闻言微微一怔,原本沉郁的心快速飞腾而起,眼角眉梢不由染上欢欣,实在没办法控制,连忙低头掩饰。
吴曦临看着宮无暇垂头不语的模样,深感诧异,通过这五天来的接触,他对宮无暇的印象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原本以为他久居后宫,性情定是孤僻难于相处,现在看来他不但性情随和,而且脾气好得很,还颇有才学,写得一手好字。总之,他对宮无暇越来越欣赏,唯一的遗憾是性子太过温润,做朋友再好不过,不知是否适合当皇帝。
“殿下若是不想见肃王,臣可以为殿下推掉。”吴曦临转着黑眸说道,虽是在为宮无暇考虑,但是从内心讲,他是希望亲自接待司空玥的。
宮无暇的眉毛挑起来,吴曦临一向善解人意,今日是怎么察言观色的?看着吴曦临微微一笑:“多谢左相体谅,肃王在离朝很富盛名,既有机会相见,本殿下还是想见一见此人。”
此时,其余批卷的考官也听到了吴曦临的话,皆放下手中的试卷,你一句我一句,谈论起司空玥来。
一名蓄着山羊胡须的考官说道:“日前本官有幸参加宫宴,见到肃王,果真是英姿飒飒器宇不凡,难怪能够挥师击退匈奴,可惜,我朝就没有这样的人物。”
对面的考官脸上露出不屑:“器宇不凡又能怎样,听说离朝都已传遍,他同一个叫晏回的朝臣不清不楚。”
另一名考官冷笑道:“听说这个晏回原是他的女婿,还是当年入侵我南疆的镇远侯之子,因为被司空玥看上,才被迫同他的义女和离,司空玥的手段可谓龌龊。”
“听说这个镇远侯之子还是皇帝的男宠呢,离朝的皇帝不住皇宫,夜夜睡在镇远侯府里,哼哼,善恶终有报,镇远侯大概不会料想报应会落到儿子头上……”
宮无暇的脸早已沉下来,再也听不下去,咳了一声,冷声道:“看来诸位对肃王颇有成见,既然如此,以防污到诸位的眼睛,还是不要见面为好,本殿下明日给诸位放一天假,待肃王走了之后,大人们再来批卷。”
众人闻言住声,这才发觉宫微瑕不知何时已经面沉似水,原本温润和悦的眸光染上了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