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天长天 第一百六十五篇 心灵深处的悲怆

作者 : 江南一水

失眠越来厉害,我只得去人医找堂弟诊疗。开好处方后,正置六月明媚的午后,又没有病员来就诊,便索性与堂弟侃起文学来。正在兴头上,一个身着洁白连衣裙的姑娘心急火燎的走进诊室,将挂号签往桌上一扔,气喘吁吁地说:“大夫,快救救我吧!”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极具磁性,惹得我仔细打量她:姑娘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修长,气质文静,红艳艳的脸颊上挂满细密的汗珠,使人联想到带露的国光苹果。姑粮神色十分慌张、侷促,要不是她扔在桌上的挂号签作证,蛮以为她是走错了门道来报火警的人。

不知什么缘故,我喧宾夺主起身倒了杯冷开水放到姑娘面前,说:“莫急,有啥病坐下来慢慢讲哈。”姑娘眼光一亮,感激地朝我点点头就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由于手在微微颤栗,水从嘴角流溢出來打湿了胸襟。喝完水姑娘安静了些,一双长大的凤眼熠熠生辉,坐在单椅上认真地期待着堂弟的就诊。

堂弟不紧不慢填写完病例,专注姑娘的脸,用聀业性的平静语气说:“你哪儿不舒服吗?”“大夫,我身上……”姑娘神色又突然惊慌起来,并神秘兮兮地瞥了我一眼,像怕我听到什么秘密似的靠近办公桌,压低嗓音对堂弟说:“我身上有一种特异功能,像眼瞳里装了台微型x光机一样,咔嚓一下,就能把人心看透,给我惹來了不少麻烦,也使我生活得很痛苦我被姑娘的话一下就吸引住了:哦!还有这种病例?

堂弟毕竟是神经科主治医生,听了她稀奇古怪的说法非但不惊讶,反而笑眯眯地对姑娘轻松地说:“没什么嘛,不要紧张哈,吃点药就会好的。”气氛松缓下来。姑娘慢慢将被自己缠成绞绳似的手巾平铺到桌面上,用纤细柔软的手指展平着,我才蓦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前额开阔,眉目清秀,不算丰腴的前胸随情绪紧张时一起一伏,一对精巧**的轮廓在衣裙下时隐时现。“可是,这已经给我惹来了太多的麻烦!请帮我取掉這种功能吧。”苦难之苦又重新回到姑娘艳丽的脸颊上。“没什么,这表明你平常想事太多才出現的幻觉嘛,一会就会过去的。”堂弟对姑娘的话并不重视,语气仍然十分轻松。“这不是幻觉、不是!”姑娘竭力分辩着:“比方说我爸吧,他总喜欢在黄昏时藏匿在厚重的窗帘旁偷偷看街——我爸是部省级干部,我们一家住一幢临街的三层楼房——那分明是他的工作性质长期以來养成的一种窥视,戴顶鸭舌帽,像一个克格勃似的。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他被五花大绑着,不禁万分惊异。我爸平常连走路都很谨慎,生怕踩死只蚂蚁,说话都像念中央文件一样,一字一顿的,又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会犯啥罪呢?揉揉眼,爸分明还被绑着,就叫:‘爸,你咋啦?’等我冲过去为他松绑,他却刁着烟悻悻地走开,过后还叫人把我关在楼上,说我有病,不要我去逛街。大夫,这难道是幻觉么?”我和堂弟的目光瞬间碰到一起,交换着惊愕。

姑娘又打开了话匣说:“还有一次坐火车去上海。火车在一个小站上一停就几个小时,车厢里拥挤得像一匣火柴,比吐鲁番还热,人们从车窗内拼命挤出头來换气,晃动着口盅朝站台上拖着水管施水的人喊叫:‘我要水!快渴死人呐!’这时,我看见他们全变成了鸭子,跟贩鸭人竹笼里的鸭子一样,‘嘎嘎嘎’的叫着,马上就会挤破笼子扑地乱飞的样子,渴情万分紧急。”我和堂弟都被姑娘伸长脖子、模仿“嘎嘎”鸭叫的样子逗笑了。堂弟笑着说:“哈哈哈!有那样厉害么?”“咋不厉害!”姑娘剜了堂弟一眼又说:“你呆在这空调室里当然舒服,穿着白大褂,又不愁吃穿,哪知民间疾苦呀!我一看渴旱严重,就气势汹汹找到车长吼叫:‘你是一车之长,咋还坐在这里心安理得享清闲,看见那些快渴死的鸭了吗?’车长说:‘我管得了那么多吗,你是谁?’我愤怒已极,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不管谁管?你这车长是干啥吃的?!’后來,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往桌上一拍:‘快派人买饮料去!’说到这里,姑娘也不禁抿笑了一下,又说:“那家伙弄不清我的身分,可能以为我是什么大报记者吧,竟被我的态度镇住了,懵头懵脑地连连说:‘好好好!好好好!’结果等我回到车箱,我的提包却被人偷走了,弄得我像条丧家犬样一直饿到上海,搜遍全身仅剩的零钱才打了个电话,叫同学小胖去车站接我……你说这不是太痛苦了吗?”

姑娘的这番叙说,使我想起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描写过的恐怖的异化景象。小说描写一个疲于奔命的推销员格雷尔.萨姆沙在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硕大的甲壳虫,受到家人冷漠和**至死的悲惨故事。至今想起也毛骨悚然。我开始思索导致这位漂亮姑娘精神异化的原因……。

“还有什么感觉呢?”堂弟继续问。“其实我爸在三姊妹中最疼我,但我偏爱跟他顶嘴。”姑娘端起我为她倒的第二杯水喝了几口,才娓娓说道:“有次北京文博部门下来几个人,找我爸商量到西藏发掘、考古的事。我正在138看书网,被他们叽哩呱啦闹得心烦,就说还到哪儿去考古?先把你们大干部的脑瓜子考证清楚再说,现存的古董呐!那几个干部可能顾及爸的面子,还傻乎乎直笑呢。过后我爸打了我,我一睹气跑到同学家住了几天不回家,吓得他派人四处找我,差不多把拉薩都翻了个个儿我才回家。我就是有意气他的。”

堂弟忽然哈哈笑起来,说:“有趣的描写哦!看来你太喜欢思考问题了,思考太多这儿也要犯毛病哦!“堂弟用指头轻轻地戳了姑娘脑门一下,好像对付一个任性、顽皮的小女孩。“大夫,你说的不对!人长了脑袋就为了思索,不思索还叫人吗?”姑娘被堂弟的话激怒了,两颊胀得通紅。又用目光征求着我说:“别说人,连大猩猩都会思考问题,对吗?”随即觉得这句话很幽黙,倏地笑了,露出两排细密瓷白的牙,酒窝在嘴角甜蜜地浮现着,极为生动、俏皮。堂弟无可奈何地轻轻摇摇头,不再答话,举腕看了看手表,开始写药方。我感觉这是一个极有趣的病例,从人文角度看也颇具探索的价值,堂弟咋如此冷漠呢?忙抓紧这沉默的间歇说:“姑娘,你还很年轻,又是高干女儿,条件蛮好嘛,应该像其他姑娘那样,享尽青春年华,约上男朋友出去玩玩哪什么的,何苦作茧自缚呢?”“我试过!”姑娘凄然地望我一眼说。“那就很好呢!”我立即表示支持。“好啥?”姑娘抿抿嘴,以一副不屑的表情说:“现在许多人都像白痴!那次有人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名叫扎贡,说是土司家的少爷,家里还藏了不少金银、古董,人结实得像堵墙,很多姑娘都在追他。我问他:喂,扎贡!你有啥爱好没有?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会才说,我最爱吃烧烤牛肉。我说好哇!快去八角街牛肉馆多吃些吧,跑我这儿來干吗?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富家子弟都很纨绔,躺在父辈光荣的基业上任所欲为,千篇一律的女乃油小生,我宁可找个长江边的纤夫也比他们强。”瞧!姑娘向我示意她努力弯曲着的胳膊,好像她的二头肌像史泰龙似的,已鼓成一个大疙瘩,其实仅因胳膊弯曲才稍粗了一圈而已。并说:“黝黑的皮肤,煤块般闪亮,多棒呀!”

我简直被姑娘善于口述的魅力迷住了:一个高干女儿,真难得有这种平民思想。想来姑娘的话也不无是处。这是一种诗人应当理解的“鹤立鸡群”的苦恼,作为文人、我们更应义不容辞地帮助她才是啊。这时堂弟把写完的药方往姑娘跟前轻轻一推说:去前厅缴费取药吧!你没啥大毛病,注意休息就会好的。没想到姑娘拿起药方瞟了一眼,又恼怒了:“休息!休息!我就偏恨那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成天自以为是,啥事也不会做,养得胖胖的,像个肉球。难道身为大夫你就只会开冬眠灵、维c片么?一个庸医!”说完将药方一扔,转身离开诊室飘然而去。恰好堂弟就长得大月复便便,体重九十公斤,姑娘的话让他很是尴尬,突然站起來茫然地望着诊室门口,取下眼镜扯起衣裳拭擦着镜片,仿佛刚才还没把患者看清楚似的。我随即起身站到诊室门口,情不由己地目送姑娘走过幽暗的走廊。姑娘步履轻盈,洁白的裙裾潇洒地飘拂着,束成一撮的长发在脑后像马尾样起伏飘动,很快转过楼道拐角就不见了;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空荡荡的感觉。

堂弟关门出来,见我发愣,说:“精神偏激!间歇性骚动,发病时出现幻听幻视,不过问题不大,只要不钻牛角尖,安静度日……”见我没反应,有点吃惊:“怎么,对她感兴趣了?”我茫然中答非所问:“是个理想义者啊!亏你还是个诗人,连这点敏锐也没有,应该对她的病情进行耐心的心理医疗才对。”堂弟也有所悟,叹了口气:“唉!当医生的看多了,都难免这样我们沉默着,在医院门口各奔东西。

妻子出差去了要一月后才回來,女儿明明又同她爷爷出外旅游去了,我落得清静,星期日睡到早上十点才起床。刚从街上买了菜往回走,思考着一篇未完的稿子,忽听身后“喂”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两天前在堂弟诊室就医的姑娘。简直不可思议,仿佛从天上掉下个外星人似的,但却绝对真实:一张红艳艳的脸蛋近在眼前,眼里闪烁着几分调皮神色,见我惊愕,姑粮笑笑说:“怎么,就认不出我來了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不就是那位有特异功能的姑娘吗?姑娘嫣然一笑:“来,我帮你提菜,这不,到你家了嘛。”我又一愣,她咋会知道我就住在这栋楼呢?我应该邀她去家里坐坐吗?正踟蹰间又被她一眼看透了心思,说:“不肯接待客人么?”并扬起一张极阳光的脸等待我表态。“哪里话,哪里话……来者是客嘛,请。”我忙坚持自己提着菜,登上楼道。话虽这样说,我心里仍然纳闷:这是巧合,还是……她精神异常,万一出现什么唐突事该咋办呢?又转念一想,我毕竟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还应对不了一个年轻姑娘么,这样一想才轻松下来。进屋后,我放下菜就忙为她沏茶。

我发现眼前的姑娘与几天前的患者判若两人。她上身穿了件黑短衫,下面是浅灰色长裙,面含微笑静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侧面看去宛如一幅华三川的仕女图:安详,娴婌,雅致。我想这才是她本來的气质吧。而她在诊室里表现出的偏颇情绪,又该怎样解释呢?她该不是一位某戏剧学院的学生,是在作“精神病患者”的角色演习吧?我一时狐疑、推测、浮想联翩……。

(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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