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太阳挂在当空中,象是燃烧的火球,几乎没把人烤干。这种时候,若能有高大茂密的树冠遮挡阳光,坐在树荫下闲坐,再来点儿习习凉风,另添一杯沁人心脾的冰镇饮料,那真是无上的享受!
青云此刻就正在体会着这无上的享受。她坐在桥头不远处一棵足有百年树龄的大树底下,身下是厚厚软软的凉席,身后靠着细布底用丝线和玉珠儿绣出团花式样的大引枕,手边是造型优雅简约的檀木矮几,矮几上头放着一壶温热的上等绿茶,一壶冰镇的梨汁儿,还有一个用厚厚棉套子包裹住的白瓷罐,表面洁白如玉,里头放的是冰镇酸梅汤,一只同样的白瓷小碗放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就在青云手中。
她在三种饮料中挑选了梨汁,带着清凉的甘甜,映着洁白的瓷碗,清澈透亮,一点儿果渣都没有,味道也不是一般的好。她记起去年秋后县衙工房的人曾经得了人家送的一篮子梨,刘谢分得了一个,转手给了她吃,那甜味可不如这个,难道里头还掺了别的东西?
阵阵凉风从身后不远处吹过来,那是赵三爷的侍女人工扇的。两个侍女,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五官清秀,身材苗条,低眉顺眼,声音轻柔,穿着同样款式的绿衣青裙,脆生生的,象是两根儿水女敕女敕的葱。
青云忍不住瞥了赵三爷一眼,见他正闭了双眼,十分闲适地靠在大引枕上,感受着盛夏天里的一抹凉意,心中忍不住暗骂一声。她可不觉得,这财大气粗的大商人弄两漂亮侍女在身边,就只是为了让她们打扇子!
“后生可畏!”赵三爷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青云的目光,终于开口了,“谁说能赚大钱的,就都是商人行当里的老狐狸呢?就算是年青人,也能发现上好的商机。”
青云笑了笑:“您说得是。我以前总觉得,能象您这么有钱的都是白胡子老爷爷了,可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挣下那么大的家业,可不正是后生可畏吗?”。
赵三爷笑了两声,睁开眼看了看她,并没纠正她的“误会”:“姜姑娘,我得向你赔个不是。那日在桥上初次见你,我并没多想,后来听说有人先我一步买了两块地,我寻上门去,却发现其中一人是你时,还以为你是听见我身边人没轻没重的话,才抢先把地买下来的呢。”
青云双眼瞪得老圆:“这绝对是污蔑!”
“如今我早已知道了。”赵三爷笑道,“我问过王掌柜,知道你们早就有买地的打算,对这块地也早就有了安排,我想……若不是你们囊中羞涩,大概会将这附近的地都包圆了吧?”
青云笑了:“瞧您说的,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原本我和王叔就没打算将地全都买下来,只是觉得道路两旁的空地可以用来盖铺子,租出去挣点儿钱,其他的地方我们就算买下了,也没用处呀?”
赵三爷笑着点点头:“这倒也是,你们是外头来的,人脉不足,刘主簿又一向有清正之名,想必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买的地再多,租不出去也是白搭。我却不同,我能把这些屋子全都租出去,不费吹灰之力。”
青云对此表示点头同意,又忽然发现他话里的小破绽:“您要把店都租出去?难道您不是……”眨眨眼,她没往下说。原本她以为他是打算垄断淮城商界货源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如果他没这想法,她最好还是别说出来。
赵三爷低笑两声,颇有兴趣地看着她:“姜姑娘,你确实聪慧,居然能猜到我原本的想法。”
“原本的想法?”青云忙问,“那您现在是改主意了吗?”。
“确实稍稍做了些改动。”赵三爷道,“我虽有些财势,但也只是个商人而已,若是坚持要吃独食,岂不是明白招人嫉恨?别看我在淮城还有些体面,在京城里也认得几个贵人,但若真有人想除了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还有大好的富贵日子要过,没必要为一时贪婪毁了自己。”
青云听明白了,点点头。
赵三爷见状心情更好了些,略坐直了身体:“我如今盖这么多前店后仓的铺子,就是打算将来把它们都租出去的,租给淮城的商户,当然,也会留几间己用。我要的不是控制他们的货源,而是要他们有所顾忌。当初淮王爷还在的时候,整个封地,无论是淮城还是清河,都被他糟蹋得不轻,许多那时发了达的商户,多半与淮王府有牵连,如今淮王坏了事,但今上仁慈,除去首恶,并没有追究其他人的意思,那些商户也就少了忌讳,做生意时恶习难除,或是以次充好,或是强买强卖,或是虚抬物价,或是吞并弱小,可说是民怨沸腾,长此以往,淮城又要变得乌烟瘴气了。我是淮城人,怎么能看着家乡被小人败坏?”
青云眨眨眼,有些迟疑:“难道……淮王坏事之后,皇上没派人来整治吗?清河这边还来了新县令呢。”
赵三爷不以为然地笑着摇头:“法不责众,更何况,这是生意场上的事儿,官府要管,也无法根除,还是要用生意场上的规矩来办。”
青云没弄明白他的做法跟生意场上的规矩有什么联系:“您把铺子仓库租给他们,他们就会收敛恶习吗?”。
“暂时不会,但当清河成了气候,所有从水路来的货物都要在这里集结时,淮城的商户就不能再象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他们要想以低廉的价格进货,就必须到清河来,而我……是这里的大地主,几乎所有的货物都是存放在我的地界上的。租金多少,是我说了算,收哪家货物,也是我说了算。”赵三看了青云一眼,“若有人惹我生气了,我就让他带着货物滚出我的仓库,以后都休想再将东西存放在我的地盘里!”
任何货物要进入淮城,除了从水路上岸经清河走官道,还有其他方向的陆路,但淮城的地理位置比较复杂,无论哪个方向走陆路进入,都要经过好几个镇县,关卡林立,路上收费是一大笔支出,相比之下,走清河算是成本最低的选择。青云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慢慢将淮王统治时期设置的关卡慢慢取消殆尽,但只要那些关卡存在一日,淮城的商人还是要靠水路运货,那赵三爷的计划就有很大机会成功。
如果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商家被赵三爷取消了仓库使用权,他也许就只能另外找地方存放货物了吧?可在清河,赵三爷是大地主,只怕县衙那边将来也要顾忌三分,恐怕最终只能租用城中普通百姓家的空房吧?
青云心中微微起了警惕,她记得自己和王掌柜也拥有那样的仓库,她看了赵三爷一眼:“其实清河县城还是有不少空置的房屋,可以用作存放货物的。赵三爷的想法固然是好,就怕成效不大。”将来失败了可别找我们算账呀!
赵三爷却只是笑笑:“我自有应对之法,不过是要向他们表态罢了,哪儿就能真的赶尽杀绝呢?姜姑娘说笑了。”他漫不经心地伸出食指敲了矮几面两下,扫了白瓷罐一眼,他身后打扇子的侍女立马就上前替他盛了大半碗酸梅汤,双手捧着,转到他右手边跪下,恭敬地奉到他面前,他接了碗,略啖两口,脸转了转,那侍女便接过碗,低头退下,放好之后重新回到他身后,又徐徐打起了扇子。
万恶的封建奴隶主!青云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不过面对这种似有弱无的警示,她还是要表态的:“赵三爷放心,您是大老板,王叔和我不过是小人物,手里只有几间屋子,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不会碍了您的道。”
赵三爷忽然大笑起来:“误会,误会了!”他又笑了几声,才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凑近青云:“姜姑娘啊,你可是小曹太医护着的人,我哪儿敢失礼呢?要知道,您可是姓姜的!别管外人怎么说,我在京城混得久了,心里清楚得很,曹家可没有姓姜的亲戚!唯一跟曹家有关联的,就只有……”他抽出腰间别的折扇,往上指了一指,又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曹玦明没有姓姜的亲戚?
青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要问清楚,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赵三爷大概是上回在高大娘家见到曹玦明后,再打听了她跟曹玦明的消息,才会误会了她的身份,也因此不再对她提出买地的事,如果她跟他说实话,说她只是姜家旁支的孤女,跟曹玦明是远亲,所以曹玦明才护着她,会不会造成反效果?反正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头问曹玦明就好了。
于是她就闭了嘴,与赵三爷再聊两句,喝完那碗梨汁,便起身要告迟。
赵三爷懒懒地站起来,笑道:“姜姑娘,其实你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可惜生在那等人家,做不得这等买卖。我若能有你这样能干的儿女,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青云就当他这是真心的恭维,笑着福了一福,谢过他的夸奖。
当她转身要走时,身后又再传来赵三爷的声音:“烦请姑娘替我捎个话,提醒王掌柜一声,就说他租仓库给外头的行商,随他心意,只是别跟买卖粮食、药材和盐的商家打交道。那等货物,极易受潮,这里紧挨着河,山间早晚都有雾,若是受了潮气,货出了问题,可不够他赔的。”
青云脚下一顿,回头望去,见他又重新坐回凉席上,靠着大引枕,闭上双眼享受凉风,原本替她打扇子的那个侍女不知从何处捧了一盘青翠欲滴的葡萄凑过去,一颗一颗小心剥了送到他嘴里,他眼皮子都不动一下,只管享受美人服侍,看得青云眉头直皱,转头就牵了驴走人。
她把话告诉了王掌柜,王掌柜忙道:“这是老成之言,若不是他提醒,我可能就吃亏了!早上还真有个大粮行的管事来寻我,问能不能订下几个大仓房,我嫌他租金低,一个月只给一两五钱银子,比你那儿少了,就没答应,他还说明儿再来的,一定磨到我答应了。我心里还在猜他必定从中吞了不少,才出这么低的价,如今倒是多亏赵三爷提醒了。那等刻薄的人,若存放在我这儿的粮食真个出了差错,定要把我皮都揭了去!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忙忙起身去嘱咐几个伙计,别再答应出租仓库给做那三样买卖的商家,回来后又道:“人手的事包在我身上,材料也是现成的,花不了几个钱。你把图纸留下,明儿我就带人过去动工,你有空时来瞧瞧就是了,一个月包管都完事了。王叔亲自替你看着,一定把房子盖得稳稳当当的。”
青云立时将先前赵三爷给她带来的郁闷都抛开了,笑着向王掌柜道谢。她还特地将工资标准跟王掌柜保持一致,省得有人私下里比个高低,坏了和气。王掌柜心里明白她的用意,还连连夸她懂事,亲自叫了个老实妥当的伙计来,也是青云熟悉的,让人将她送回城里去。
青云晚上去寻曹玦明,问了问赵三爷的事,曹玦明目光一闪,就微笑说:“他想的倒也没错,你确实是姜家女儿,他一个小商人,敬着你也是应该的。他顾虑的其实不是我,而是皇后娘娘。至于我们是不是真的表亲……姜家怕是羞于提起我们这门姻亲吧?”
青云恍然,她差点儿忘了,自家母亲魏红绡是楚王妃的侍女,她嫁给自家父亲是遭到姜家全族反对的,如果不是曹玦明有个深受姜皇后信任的太医父亲,可能姜家连他都不待见呢。想到这里,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曹大哥,对不住,其实我不是有意……”
曹玦明摆摆手:“这有什么?逝者已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接着他又正色对青云说:“姜妹妹,你放心,姜家一定会来人的!若他们果真不来,还有我呢。”
青云干笑,眼神儿乱飞,胡乱扯了几句家常话,便匆匆告辞了。
她真的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跟曹玦明讨论了!
她走得匆忙,没有看见曹玦明望着她消失在门外,幽幽叹了口气。
麦冬出现在他身后:“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赵德光知道了,万一他泄露了什么……”
曹玦明抿了抿唇:“青姐儿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她不想走,我即使急着要带她离开,又能怎么做呢?!”
麦冬压低了声音:“不如……先把人带走再说?少爷,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赵德光迟早会发现姜青云的父亲姓甚名谁,到时候……”
曹玦明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