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不应该被践踏。
不知道为什么,在社会物质文明不发达的时候,专门从事音、舞艺术的人们,总是被那些掌握了丰富物资的上流社会所看不起。
人们忘记了在远古的最初,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在人类文明的萌芽时代,音乐和舞蹈,是祭祀们用来向上苍祈福的语言。食物、舞蹈、音乐,部落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奉献献给神灵。人们载歌载舞,欢庆一年的丰收,用最真挚的热诚,感谢上苍给他们的庇佑。吃饱了就要唱、要跳,这是最质朴的需求和欢乐。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戏。”林若拙认真的说,“我喜欢您在台上的样子。”
小小个头的女孩一本正经的说着‘喜欢’,本该让人一笑置之。然而她眼中的认真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众人皆静。
青衣缓缓开口:“第一次听,听得懂?”声音如清泉般悦耳。
“听不懂。”林若拙回答,“但我看的懂。您很美,比所有人都美。”
清波忽的来了气,愤怒的插话:“你的喜欢就因为美?”
林若拙转过脸看他,莫名:“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她再度目视青衣,“您的美,很少见,很难得,很……动人。这样的美,被人喜欢,难道不对?”
青衣笑了,轻声道:“你看见的只是美好的一面,还有很多丑恶不知道。”
林若拙怔了怔,恍然:“是,就像开在水面的莲花,纯洁、美丽。根茎却扎在淤泥。书上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若没有淤泥也就没有漂亮的莲花了。水面上的莲花和淤泥中的根茎,都是那颗花的一部分,少了哪一样都不完整。”
青衣怔忪,半晌后喟然一叹:“是了,我竟然还没有你一个小姑娘看的清楚。你说的对,都是一部分,哪一块都不能割舍。”他仿佛想开了什么,笑的清朗舒缓,如云破月出,清风徐来:“小姑娘,你很好。”
林若拙撇撇嘴,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想像你一样美,很想很想。但是我不能,我付不起代价。”
青衣看了她一会儿,微笑:“回去吧,孩子。离开这里,过你该过的日子。”
林若拙点点头,拉起黄恬的手,抬脚,又停住,问道:“您叫什么?”
青衣浅笑:“我叫段如锦。”
林若拙犹豫了一会儿:“我……”
段如锦制止她,温和的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回去吧。”
林若拙拉着黄恬的手离开。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红幔后良久,清波方如梦初醒,一下子跳起来:“师父,你,你……”
段如锦眉宇轻抬,柔中带刚的眼神扫视过后台的每一个人:“今天的事你们知道厉害的,如果说出去……”他缓缓一笑,美丽中带着杀机:“德庆班在京城混不下去事小,只怕说话人命就保不住了。”
云婶子趁势说明厉害:“富贵人家最讲究声誉,为了这个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况且在他们眼里,捏死一个戏子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众人静默了片刻,武生笑道:“云婶子,大伙儿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跑江湖。大户人家孩子好奇过来瞅瞅,我们也是经历过的,何曾漏过嘴。若是嘴不牢靠,德庆班一个男班也不能到这内宅来唱戏。大伙儿心里都是有数的,你们说是吧?”
众人齐齐称是。
云婶子拍拍手:“行了行了!下一幕该准备出场了,该干嘛干嘛去!”
“师父。”清波接过他手中的紫砂壶,犹豫片刻,道:“只是两个丫鬟,您弄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让大家心里不痛快?”
“丫鬟?”段如锦深深的看他一眼,“如果人人似你这么想倒也不错。”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点拨:“这两个丫头装扮的倒是挺像,可你忘了,就在那略小的丫头说她想学唱戏时,那大点的丫头喊了两个字。”
清波皱眉回忆:“好像是‘弱卓’。”
段如锦叹了口气:“我们出来人家唱堂会,这家人有几房、几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都是要打听清楚的。林家二房的公子命唤林若谨,他的胞妹,就是六小姐。”
清波大吃一惊:“林若谨,若……谨。”
段如锦叹息:“那个小姑娘,应该就是六姑娘本人。若卓,大约是她的闺名。”
“那另一个呢?”清波急急的问,“也是林家的小姐?”
段如锦想了想:“不一定。她们的长相很不相似。但堂姐妹间长的不像也不奇怪。另一个女孩子是谁,我不知道。”
清波有些失望。那丫头眼睛圆圆的,一生气就张牙舞爪,像一只虚张声势的猫。
段如锦没有察觉他的失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样漂亮的眉眼,那样痴的性子,幸亏是生在深宅大院的富贵人家。”否则,又是红颜飘零,任人践踏的命运。可惜了,若唱戏不是下九流的营生,那位六姑娘倒是颗极好的苗子。
我喜欢。想到小姑娘脆脆的声音仿若犹在耳边回响,他不自觉的笑了:“清波,你喜欢唱戏吗?”。
“啊?”清波一愣,回过神:“师父,您说什么?”
段如锦幽幽的看着他:“你最好喜欢。喜欢唱戏不一定能红,但每一个红的,都喜欢唱戏。你长着这样的脸,如果红不了……”他‘呵呵’笑了两声,意味深长:“你明白的……”
清波的走神顿时抛弃九霄云外,一个寒颤,冰冷入骨。
两个小姑娘从后窗户爬回房间,换衣服戴首饰,黄恬提醒:“鞋底有泥,擦干净了再放回去。”
林若拙恹恹的,收拾干净首尾。
黄恬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
林若拙仰头倒在榻上,道:“我也不知道。恬恬,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有一样东西,所有人都告诉你是不好的,不能去喜欢。你也知道喜欢的结果会很糟,可偏偏忍不住就是喜欢。没有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就喜欢上了。”
黄恬想了想,手臂撑着下巴,双手捧住脸,道:“有一次,我偷听见我爹吟过一句诗,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来,你就是这个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呸!”林若拙爬起来笑,“你爹吟的是艳诗,修拿这个打比方!”
“若拙。”黄恬认真的问,“你会去学戏吗?”。
“怎么可能!”林若拙怪叫,“我是大家闺秀,我将来要做一家主母的,我要生儿子,我要富贵终老!最多,最多经常看戏,没事瞎哼两句自个儿取乐。就这样。”
黄恬笑:“死丫头!我叫你吓人!刚刚真吓死我了!”
“我年纪小嘛!”林若拙回过去笑她,“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爬窗户,溜后台,还和人家小龙套吵架。”
黄恬不以为意:“我也还小嘛。”停顿一会儿,叹道:“我们松快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年。我娘时常和我说,她现在回过头想想做姑娘时的岁月,想的最多的就是和小姐妹们一块儿淘气。”
林若拙也跟着叹。她发现今天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
又歇了会儿,外头丫鬟来叫,说是午宴时间快到了,前头传话请她们赶紧过去。大丫鬟们忙敲开门,给两姐妹整了头发,陪着一块去宴厅。
这种大场合,林若拙不敢敞开肚皮,不然林老太太能生吃了她。午饭混了个半饱。接着便是午休小憩。好些不是很亲近的夫人们最先告辞,林老太太命黄氏妯娌好生送人出门,闹腾一阵,总算走了一大半人。剩下的几位夫人都是林家世交,三家带了姑娘来的也没走,林家姐妹接了客人去自己房中午睡。
午休之后,戏台前再次摆开席位,这回点的是热闹戏,杨家将。忠君爱国的一塌糊涂。台上打来打去,林若拙半点兴趣提不起来。段如锦下午就没上场。倒是见着那在和她们说过话的武生在台上舞来舞去。
黄恬也不太爱看,两人又撺掇着退席,黄大太太笑话女儿:“你今儿算是找到伴了,竟一刻也闲不住。行了,我不招你恨,去吧!”
这回林若菡没有继续干坐,而是随后起身对黄氏福了福:“母亲,女儿想请珍表姐一块儿逛逛。”
黄氏微笑道:“今天家里有戏班,或是在花厅戏耍,或是去你屋里都使得。只别乱走。”
林若菡应诺,又邀了林若芜,两人带着和黄珍去了她的屋子。紧接着,三房姐妹也携了平氏姐妹,范家小姐和彭家小姐一起去花厅饮茶下棋。
“四姐姐,恬表姐!”林若菡赶上林若拙她们,笑盈盈的道:“四姐姐,咱们一块儿去你屋里坐坐吧。”
林若拙还没答话,黄恬冷着脸开口了:“不牢费心,我们不回屋,我要去找我哥。”
林若菡脸色一白,黄恬看也不看她一眼,拉着林若拙就走。走了老远,才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平时怎么当姐姐的,看她那蹬鼻子上脸的样!”
林若拙一摊手,悠悠道:“统共一亩三分地,争死了也争不出两亩地的谷子。我爹不过一个礼部给事中,还是荫恩。你觉得她能争出朵花来?”
就听“噗”的一声笑。林若谨带着黄耀从墙角处转出来。黄耀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原来六妹妹是这样一个妙人。”
“哈!”黄恬拍手笑,“大哥,我比你先发现哦!”又问,“你们怎么到后面来了。”
黄耀笑道:“我去给母亲请安,听说你今儿得了新友,玩疯了。赶紧过来看看,别丢人丢到亲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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