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哗,夜幕下,无数黑影在晃动。
“快,再快一点!”陈到的低喝声掩盖在水声之下,只有距离最近的那些人能听到他的命令,为了确保将命令传达到每一个士卒耳中,他一刻不停的来回奔走着。
“叔至,不要吹得这么急,临阵之际,应该让大家多休息。”正奔走间,耳边传来了那个熟悉的温和声音,陈到心头一暖,停下了脚步。
“主公亲自在劳作,兄弟们辛苦点也是应该的,再说,这又费不了什么力气。”陈到向刘备的身侧瞥了一眼,然后快速收回眼神,动作不大,但心下的惊异却是不小。
由不得他不惊奇,刘备军现在正在扎草人,刘备亲自下场。他扎草人的动作很利落,别人一个没完成,他已经做好了仨,并且每个扶起来都能在草丛中立而不倒,像极了真人隐藏在此处。
“吾的手艺不错吧?”刘备敏锐的注意到了麾下大将的小动作,不以为忤的笑问了一句,搞得陈到脸上一阵发热,讪讪道:“主公以前也做过农活?”
“呵呵,叔至有所不知,在遇到二弟、三弟之前,吾以织贩草履为生,比作农活儿还低一等呢。”刘备对自己的过往毫不讳言。
“……”陈到投在刘备麾下差不多一年了,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刘备过去的经历,一时间只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没什么?”刘备摆摆手,温和说道:“英雄不论出身处,高祖当年何尝不是乡中小吏?只要心存忠义,便可出力报国,福泽苍生,在这一点上,你我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陈到心里热烘烘的,抱拳谦谢道:“到何德何能,怎敢与主公相提并论?”
“有何不可?备也不比别人多几只眼或几支手,怎么就不能比了?以吾之见,叔至文武双全,坚毅果敢,纵是比之周亚夫、冯公孙,也是比得了的,何必妄自菲薄?只恨备徒有宗室之名,却无其实,不能让叔至大展拳脚,为天下所知,备心中,是既憾且愧啊。”
“主公大恩,到万死不能报也。”
刘备最厉害的不是武艺兵法,也不是计谋政略,而是笼络人的工夫。他这套放在贾诩、徐晃身上效果不大,可对陈到这种草根,却有着极为致命的杀伤力。陈到被他一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就算刘备让他立刻去死,他也不会迟疑。
陈到的出身很差,在遇到刘备之前,他是个山贼;在被携裹上山,变成山贼之前,他是个很普通的农户子弟。
他的武艺兵法都是上山之后才学的,但很早就展示出了极强的天赋,在众多山贼中可谓出类拔萃。若不是他不愿为贼,只是为了老娘才勉强留在山寨,刘备想要剿灭他的山寨,收服这员大将,恐怕要花费很大的力气,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
笼络手段见了效,刘备正要趁热打铁,河对岸已经隐隐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与河风一同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响。他心中一紧,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笼络属下,而是要抓紧时间去隐蔽部队了。
“大哥,真要打这一仗?”刚来得及对陈到挥挥手,刘备就听得关羽在身后长叹了一声,转头看时,发现对方神情中蕴含的情绪复杂之极。
“云长,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主动挑衅,下邳、彭城又不是青州辖地,我守之有何不可?更何况……”
刘备斟酌着用词,先是诚恳的解释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起来:“寿春的密探传回了消息,王羽是以支持袁术称帝为条件,达成的盟约!愚兄虽然不肖,但自忖也非大歼大恶之人,以青州之强,欲杀刘备,用得着如此做出这等让步吗?他分明就是将朝廷正统,天下大义当成了儿戏!”
对岸传来的人马喧嚣声越来越响亮,刘备语气中深恶痛绝的意味也越来越重。
事态紧急,陈到等不到刘备下令,已经去集结军队,做好隐蔽和伏击的准备。即便这样,刘备脸上的神情也只是稍雯而已。
“……”关羽沉默了片刻,他不认为大哥会拿这种事诬蔑王羽,而许攸的情报网出错的几率也很低。那张情报网,是许攸和很多志同道合者,历经几十年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早在许攸阴谋篡逆的时候便已成型,并不依托于袁绍的势力而存在。
既然反馈的情报是袁术有意称帝,王羽不曾阻止,反而与其签订了盟约,那大哥的痛恨,就是由其来由的,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他艰难的开了口,只觉满嘴都是苦涩:“大哥已经做了决断,某自当从命,只是王将军一向足智多谋,这次如此轻易的中伏……难保不是他的计谋。”
“云长此言甚是。”关羽终于不提反对意见了,刘备暗中也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内外交迫的滋味不好受,二弟总算开窍,着实去了他一块心病。
“不过,王羽行事一向出人意表,或许,他就是想让咱们这么想,以免南下受到阻拦呢?”
刘备当然不能明说,许攸已经北上,去联络刘虞和鲜卑诸部去了,王羽即便没从袁术口中得到消息,他也不会对幽州的紧张形势掉以轻心。王羽很赶时间,就算这一战拿不下他,能耽误了他的行程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确实不无可能。”关羽沉吟片刻,很快想到了王羽摆空围城计,封锁张颌的那一战,于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为了国家大义,有些风险即便知道,也不能回避……”刘备大义凛然的继续说着。
对这一战的风险,他已经有了准确的评估。
青州主力远在良成,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能收到消息,所以,他判定,王羽身边只有五百亲卫,顶多再加上魏延的五百隐雾随行。
而他的部队不属于徐州编制,王羽不可能事先安插太多眼线。参与伏击的主力,则是以陈到为主将,重新编练出来的白眊精锐,数量只有八百,经过无数次筛选而成。
世事无绝对,说其中完全没有歼细,可能是自负的表现,可要说这支队伍的动向也在王羽随时的监控之下,那就太离谱了,刘备怎么都不会相信。
就拿青州军来说,刘备对东海羽林的动向了若指掌,但魏延的那五百隐雾,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完全得不到任何消息。
刘备不敢奢望他的近卫能拥有和隐雾军一样的本领,但他觉得,两者的差距至少不应该天差地别吧?
曹豹那边倒是有可能出问题。
不过,刘备送给曹豹的情报本来就是假的,时间、地点都是错的,就算出了篓子,顶多也只会让青州军有所警觉。但王羽本来就很狡猾,刘备也没指望对方会跟傻狍子一样,一头撞进自己的伏击圈,总是要较量一番的。
对方没有发觉,那就是伏击;被发觉了,就是凭河对峙。在这样的夜色下,凭借手上的千余人,王羽要是还能合围自己,那就真是见鬼了。
所以,刘备不觉得这一战有多大风险,实际上,他报的期望很高,很热切。
关羽不劝了,因为对岸的骑兵已经开始渡河了。
看起来,青州军确实很赶时间,而且准备的也很周全,到了渡口,他们没多耗费精力去搜索渡船,而是直接从备马的马鞍上取下了各种零件,开始组装,不一会儿,河里就多了几十个羊皮筏子。
正在过河的似乎是先锋部队,人数不过数十,带兵的将领却是个急姓子,没等大多数人吹好羊皮筏,先头的几个探子探明对岸虚实,就命人将战马先赶下了水。马是天生会游泳的动物,只是胆子小,没人拉着不愿意下水。
因为骑将催得急,有人挥鞭驱赶战马,大声呵斥,但更多的人却心疼战马,不但小心的哄着自己的马,而且还对那些打马的人发出了抗议,场面变得乱糟糟的。
关羽、陈到看向刘备,用目光向他请示,趁乱攻击是个不错的主意,运气好,说不定能全歼了这支先锋。
刘备理所当然的摇头,他喜欢出奇兵,并不代表他行事莽撞,现在解决敌军容易,可打草惊蛇之后就麻烦了。
闹了好一会儿,那将领似乎想通了,他不再急着赶马过河,而是加派了人手,分出了一半人先行过河,在河岸周围展开搜索。
刘备仍然没动。他早就想到对手可能会这样做了,选择的伏击地点很好。若是王羽不急着赶路,白天过河倒是有些危险,可这样的夜色中,他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
搜索没有发现异常。
青州军的斥候很强,但他们一没有夜视仪,二没有红外线,在夜盲症还是主流的古代,能顺利展开夜间侦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早有准备的敌人定然是无可奈何的。
陆续有战马爬上了岸,东一群西一队地走到紧邻河滩的地方吃草。已经到了夏天,微凉的河水只会让它们更舒服,而不是相反,但长途跋涉却使得它们饥肠辘辘,难得有了空当,它们自然要多多进补。
越来越多的青州士兵走上了河滩,吸着冷气,月兑下湿漉漉的衣服。河水并不很凉,但皮甲防水的效果比战马的毛皮差了很多,被水溅湿了的皮衣贴在身上又冷又硬。
机会越来越好,刘备却始终不肯发布命令,八百精锐像是冬眠的熊一样,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敌人完成休整,在河岸边建立了一个环形的简易防御阵地。
耐心是有回报的,就在阵地完成后,河风再次送来了马蹄轰鸣的隆隆声……
王羽,终于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