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3-29
第三卷三阳开泰第一章高立人
我叫高立人,是永州府川严乡流星村人,村里的朋友们喜欢叫我高人。这应该是跟我的名字有很大关系,谁叫我名字里有“高人”两个字呢。小时候我问过爹,为什么给我取名高立人。爹告诉我他是花了很多心思,翻了很多书,才取的这个名字。但我知道他有点吹牛,其实他都没念过几天书,识不了多少字。
不过当爹把取这个名字的缘由告诉我之后,我还是很为自己这个名字自豪。爹说:“当年我在村里私塾念书的时候,先生跟我们讲过一句孔老夫子的名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以呢,我希望你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记得自己当时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不叫达人呢?”
我四岁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弟弟,不过他的名字也不叫高达人,而是叫高立业。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然有些人会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这个人特别喜欢钻牛角尖,一直认为自己叫高立人,那么弟弟应该叫高达人才对。
很多年以后,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父亲虽然读书很少,是个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但他曾说,上私塾的那段时间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快乐日子。他一生都没有忘记教他识字明理的那位先生,在年龄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父亲仍然能记住先生给他讲过的一些句子,其中自然包括那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可惜的是,我父亲一直没有去看望过那位先生,因为他买不起像样的礼物,养家糊口尚需借贷,哪有余钱去买礼物。他是个自尊自重的人,宁愿把思念感激埋在心中,也不愿意寒酸地去见老师。虽然我认为父亲的做法不一定正确,想去看望老师那便去呗,何必想那么多,但我十分尊重父亲内里的那点心思和坚持。直到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去了山字营当兵,把每月五两的饷银寄回家,我父亲才完成他的夙愿。
那天,父亲买了一身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他自己认为已是很体面的衣服,又去赶场买了些礼物,然后步行到三十里之外的地方看望他一生唯一的先生。先生老了,七十好几了,精神头不是很好,他完全不记得他的学生里有我父亲那号人。其实也难怪,先生一辈子教了那么多学生,哪能记得只跟他识过几天字的人。我父亲还是毕恭毕敬地执礼问安,然后告退。
我是后来休假在家跟家里人聊天时,才知道的这件事。说起这件事来,我父亲也显得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说,我只不过去了自己一个心愿。母亲在旁说,那天你爹回来后发呆好长时间。
于是我慢慢想明白了我和弟弟名字的事情。给我取名为“立人”也许是因为我父亲希望我读书问学,修身安民,成为君子、贤人那一类人,这应该是他自己曾经的梦想。做父亲的总是把他自己未尽的梦想留给儿子。但后来生活的艰辛让他越来越深刻理解,不能想着“立人”了,生存都有问题,还是赶紧“立业”吧,所以我弟弟便被取名为高立业。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父亲,当时他什么话也没说,不搭理我,但我知道我的理解应该接近于事实。
我曾经很接近父亲最期待的那种成长模式,家里砸锅卖铁供我上学,而我也比较争气,竟然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中秀才在我们村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全村会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所以当我十五岁中秀才的时候的确大大风光了一把,全家甚至全村都把我当成希望之星。村里人的想法很鼓舞人,他们认为:立人啊,你能中秀才就肯定能中举人,能中举人就肯定能中进士。我倒觉得把“肯定”改成“不一定”,这句话就能成立了。举人?每次乡试,全永州府也考不中几个;进士?放眼全楚省又能有多少?当然,他们说这句不仅是预判,更多的是鼓励和祝福。
只有父亲对我的期望跟村里人不一样,他说你要做君子、做贤人,而不是奔着中进士做官去的。父亲是个很能吃苦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种地需要力气,需要吃苦耐劳,但绝对不需要君子和贤人,我的父亲竟然有那种想法和见解简直是不可思议。也许生活让他曾经的理想变成梦想,直至幻想,他应该已经放弃了。不过他把理想交给了我,我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理想的延续。
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是天才,只长着一颗普通人的脑袋,中秀才已是我的极致。至于举人、进士,我也只是想一想,我认为自己考中进士和能挑起五百斤的担子是一样不可能的——————当然,后者在我几年之后竟然做到了!命运真他妈的诡异!
中了秀才之后,我又苦读了三年,中间考过一次乡试,没有成功。不过这也不奇怪,大家都认为我这次只是去试水的,毕竟我还年轻,如果这么年轻便能中举那才是怪————除了少数超级天才,谁能在二十岁之前就中举的?
但我却不是像他们那么想的,没想过试水之后,下一届便大显身手,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再去参加科举考试。我是真感到累了,竞争太激烈,多少俊杰,老的少的,都在往那条门挤去。我有时候在想,这么多人去考,录取又那么少,这不意味着大部分人注定是悲剧?这里面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十年寒窗,耗费最宝贵的心血和时间就只为了迎接那注定的悲剧,这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可偏偏大家都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不愿意看到。在一个设定大多数人要被淘汰的游戏里,每一个人都固执的相信自己的才学加运气会把别人爆掉。
我不会这么想,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差,差到十八年来连一个铜板也没捡到过,所以我不认为自己的运气可以使自己能在科举考试中月兑颖而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那就要需要绝世才情,可是我也没有,我更不认为自己有出类拔萃的才学和能力能够独占鳌头。既然不能在读书、考试、做官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为何还要苦哈哈地去做别人的陪衬和垫脚石?
我认真想过自己的将来,何不放弃科举?我不想和千百士子一起玩那获胜概率比赌骰子还小的科场游戏,与其皓首穷经,还不如干点别的更实际的事情。但我放不下的是肩上如山般的责任。这种责任来自于父亲未实现的理想,家人的重托,村里人的期望。我无法想象如何去面对父亲母亲那失望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弟弟一直对我的崇拜,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村里的流言蜚语。
我一向很理性,但那时我真不知道如何去选择。此一刻我下狠心,告诉自己,放弃科举,放弃天下最大的赌博,我要自己把握命运;下一刻看到母亲就着咸菜只吃一小碗米饭时,我又动摇了,甚至发宏愿,要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不博个功名便对不起双亲。
第一次乡试考完之后回到流星村,我整整想了十天。内心的纠结和煎熬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病人,面目无光,眼神黯淡。我不是真的生病,但比生病还难受。母亲劳累一天回家之后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肉丝面。
我家的鸡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要用来变卖换钱贴补家用,我记得父亲过生日都舍不得吃一颗鸡蛋;猪肉更是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一回,只有过年祭祖时才能见到一小块。所以我和弟弟在祭拜祖先时一向非常虔诚,当然不是对祖先神灵,而是对案台上的肉虔诚。
那一次我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一滴汤汁都不剩。然后我捂着被子哭了一宿,无声的泪水应该比那一碗面还多。
虽然抉择很艰难,但我终于,终于还是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要选择————放弃科举。
当我嗫嚅地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后,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咆哮怒骂,也没有暴风骤雨。弟弟当时表情很惊讶,但没敢说话,母亲沉默地收拾碗筷,而父亲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离开了饭桌。
我亲手打碎了父亲母亲的希望!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只是放弃科举,但没有放弃做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