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见远处款款走来一位红装女子,面目模糊,何星飞问道:“是翩翩吗?”那红衣少女却不作答,越走越近,眉目渐渐清晰起来,他仔细一看,却是兮若。
何星飞心中激动,忙快步上前,便要去握她的手,道:“兮若,我想得你好苦,无时无刻不再念着你,你近些日子可还好吗?”
不料兮若甩开他双手,诡异地一笑道:“星哥,我很好,若是你死了,我便会更好些。”说罢,提剑便向他刺来。
何星飞大叫一声,醒转了过来,原来却是南柯一梦。他额上满是汗水,一跃而起,头脑还有些昏沉,四处一看,原来自己还在那正厅之中,却不见了卫子卿与翩翩,连桌上的酒菜也不见了,只有那个模型仍旧摆在中央。
他唤了回两人的名字,却无人应答,目光到处,只觉得桌上那座模型似乎与刚才不尽相同,细细一看,原来模型里桌边的蓝袍老人竟变成了绿袍老人。
何星飞看了一会,只听屏风后隐隐有脚步声,一个蓝袍老人转了出来,长相样貌竟然与之前那座模型中的一模一样。
何星飞这一惊非同小可,却似哑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老者便如刚才所见一样,慢慢踱步,走到圆桌边坐了下来,道:“你方才不是要来拜会我略表谢意吗?怎么这时见了我却又不说话了?”
何星飞心中惊疑,道:“你……是刚才那模型中的玩偶?怎么会成了活人?”
蓝袍老人闻言,捋须笑道:“你为何要问我怎么成了活人,却不说你自己成了玩偶?”
何星飞听了他这话,心中慢慢凝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比死还可怕,这件事情太突然,太离奇,离奇得便如做梦一般。他怔怔地道:“你是说……我现在在方才那只模型里?”
蓝袍老人默默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水,自饮起来,也不睬他。
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心中只想着一个“逃”字。何星飞奔到窗口,便想要跳出去,却看见窗外地上尽是无边无际的檀木地板,纹理巨大,远处立着一个物事,高不见顶。
他仔细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正是自己放在桌上的酒杯,如今却足足有三四十丈高,敢情窗外这漫无边际的檀木地板正是之前那张吃饭的圆桌。
何星飞只觉得手足一阵冷冰,险些就栽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地道:“难道我竟然变成了那模型中的一个玩偶?”
蓝袍老人见他面若死灰,嗤笑了一声,道:“你为何如此惊慌,变成玩偶又有什么不好?你只道你在我这间模型之中成了玩偶,出去了便不是玩偶了吗?”
何星飞听他话中似有玄机,强打起精神,坐到圆桌边,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袍老者道:“你心中苦闷,惊慌失措,只是因为你觉得以前做人的时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今成了玩偶,困在这间模型中,处处受到限制,是不是?”
何星飞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微微点了点头。
蓝袍老人嘿嘿一笑,道“殊不知你做人的时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皆是如玩偶一般处处受制。你要吃时,也不是本意要吃,若你不饿,又为何去吃;你要行时,也不是本意要行,若你无事,又为何远行?”
何星飞默默听着,与自己平时相印证,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蓝袍老人看他沉默不语,续道:“世间万物,皆有神在,人这一生便如玩偶,不断被旁人琐事牵引,殊途同归,直到老死。你道这间模型太小,难道你以前做人之时便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便可越古通今,参破未来了吗?”
“你年幼之时,盼望成长,却偏偏是时日苦多,你年老之时,想享受天伦,却偏偏是时光如梭。你生的时候,也不是自己愿生,死的时候也未必是自己愿死。自古虽能人辈出,自认人定胜天,可是有哪个能超越时空之外,摆月兑生死之苦?如此一来,又与那玩偶何异?”
何星飞听他言语,想到自己二十年来,日日出海打渔,是受何老板所致,来到中土,是受兮若所致,遇上吕岩,是受伤病所致,如今变成玩偶,也是受饥渴所致,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确是处处受制,被人牵引,随波逐流,一时间哑口无言。
那屏风后又传来阵阵脚步声,走来几个衣着与之前那家丁一般的人来,那几个家丁个个面无表情,便无玩偶一般,端着酒菜,呈到桌上。
何星飞心念一动,快步走到屏风背后去,原来这个模型中的构建与之前山庄中的正厅也不尽相同,屏风后面是间厨房,他绕着这间模型走了一圈,竟然没有大门,只有窗户,窗外尽是那无边的桌面。
他心灰意懒,又坐回到那圆桌边上,见蓝袍老人已经自吃了起来,问道:“你可曾见过我那两位朋友。”
蓝袍老人也不说话,拿箸往那桌上模型一点。何星飞看去,只见模型中圆桌边那绿袍老人身侧竟然多了两人,衣着形貌,却是翩翩与卫子卿,他朝着那模型大喊两人名字,两人丝毫听不见。
蓝袍老人道:“你喊他们,他们是听不到的,若是有人在我们这间模型外叫你,你也是一样听不到的。”
何星飞闻言,不禁向四周窗口看了看,心中暗想也许此刻正有人从外面看着我,也未可知,他此时看我,正如我看二弟三妹一样。以前我只道天高地远,也许原本我们就是居于一个更大的模型中,天外有天,无穷无尽。
他想到此处,不由沮丧万分,转念又道,也许并非如此,是这个蓝袍老人施了什么魔法,将我们三人变作玩偶,我一定要慢慢设法破解。
他刚才心乱如麻,此时才细细打量那蓝袍老人,只见他头发灰黑,样貌清癯,问道:“我那两位朋友怎么会又到这间模型中去了?”蓝袍老人嘿嘿一笑道:“你这两位朋友到了我的屋中,比你先醒,其中一人看见了桌上模型,便说要见那绿袍玩偶,我便送他们去了。”
何星飞心道,定是二弟探出了什么秘密,想查个究竟。他思索了一番,再向那模型中看去,却不见了卫子卿与翩翩,惊道:“他们怎么又突然不见了?”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定是你那两位朋友,心有不甘,又到更里面的模型中去了。”
何星飞仔细一看,那模型中的圆桌中央果然隐隐好像还有一个大厅模型,一时觉得头晕脑胀,好似没有穷尽一般。
蓝袍老人指着那几个家丁离去的背影道:“他们都是与你三人一般,到了我这屋中,参透了人生如戏,如影如幻,便自愿留下成了玩偶,做我奴仆。也有人便如你那两位朋友一样,不知深浅,想一探到底,岂不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只怕终其一生也查不到究竟。”
何星飞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模型,想着难道翩翩与子卿真的再也出不来了吗,转念又道就算他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人这一生便如玩偶一般,他们不过从一个模型跳到另一个模型,又有什么区别。
蓝袍老人从怀中拿出一叠家丁的衣服,道:“其实这天地之中,天地之外,皆是模型,只是外面的大一些,里面的小一些罢了;人生在世,皆是玩偶,你出去了也是如此,进去了更是如此,又何必执迷不悟,苦苦追寻,不如便在此陪着老夫,了你余生吧。”说罢,将那套家丁的衣服递到星飞面前。
何星飞此时心中已是乱作一团,抬头见蓝袍老人眯着双眼,注视着他,竟如中了蛊毒一般,不由自主地接过衣服,拉开自己的衣襟,便要换上。
身上衣服在他一扯之下,有一件物事缓缓落下,他低头看去,却是一颗干枯成红褐色的曼珠沙华,正是兮若当日放在他衣襟中的。他一念及兮若,登时灵台有了一丝清凉,忙催动真气,抵住蓝袍老者的惑心之术。
何星飞拾起地上的曼珠沙华,望着老人,怔怔地道:“天有多大?”
那老者见何星飞居然神智又清醒了起来,微微有些惊异。
星飞定住心神,缓缓地道:“老先生方才所言极是,人生苦短,如梦如幻,如电如雾,既不知天地之所大,亦不知蜉蝣之所小,不见古人,不知来者。从生至死,便如玩偶般受制于人,受制于物,受制于心,受制于形,不得分毫自由。”
蓝袍老人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便好。”
何星飞续道:“不过方才晚辈突然发现,有一样东西却可打破诸般禁忌,不为心神所累,不为人事所拘。”
蓝袍老人闻言,慢慢睁开眯着的双眼,放出一丝精光来,问道:“你倒说下去,与我听听是什么东西?”
何星飞叹道:“那样东西便是情感,是爱,倘若爱到深处,便是冲冠一怒,与世间众人尽皆为敌,也是无怨无悔;就算阴阳相隔,生死两茫,也是其情难泯;就算天高地远,海枯石烂,也是难夺其志。肉身虽跳不出生老病死,情意却可流芳百世,永载青史。真情如此,又岂是世间万物、茫茫众生所能相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