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讯室里很安静。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梁吉成。
梁吉成虽然肤色稍黑,但仍能看出他的脸色已经紫胀,嘴唇瑟瑟地抖着。他轻声说:“请你……把孩子……带出去。”
左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的眼睛里。她向门口的看守挥了一下手。看守拉着孩子离开了刑讯室。铁门无声地关上了。
左少卿旋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用力吸了一口,“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说吧,我等着你。”
梁吉成低下头,藏起他的眼睛。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左少卿在桌面上翻动着打火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在心里估量着他的想法。
梁吉成终于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抬起头。他哑声说:“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还用得着问吗?我做过的事,都在那些文件里写着。”
左少卿的眉毛一跳,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逮捕结束后,她手下的弟兄确实对那所房子进行了搜查。但梁吉成几乎把所有的文件都烧了,只剩下少量的残片。他说,他做过的事都在文件里写着,似乎不对。
但她现在不能随便开口问。和犯人斗智,就是不能让犯人知道你手里的底牌。
左少卿轻声说:“梁先生,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们还是想听你说出来。我不着急,我还可以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好不好?”她说着,慢慢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出刑讯室。
铁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加快了脚步,迅速走进观察室。
她一进门,右少卿已经关上木板窗,回头向她大叫起来:“你不要上他的当。那个房子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做了彻底搜查。”
左少卿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她。又回头看着程云发,“你们搜查得彻底吗?”
程云发立刻说:“很彻底。再没有找到别的文件,除了那些烧过的。”
左少卿仍不能满意,“那么,你们怎么理解他刚才说过的话?”
程云发和右少卿都不说话了。一组和二组是分别做的搜查,确实都很彻底。
程云发说:“要不,我们再去搜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左少卿点点头,说:“也许,确实应该再搜一遍。你等一等,我再去问一下,你们注意听。”她转身出了观察室。
左少卿回到刑讯室里,在桌旁坐下,仔细地观察梁吉成。她不能急于开口,要有耐心。她又点了一支烟。然后开口问:“梁先生,你准备好说了吗?”
梁吉成抬头看着她。左少卿察觉,他也在观察她。但他还是点点头。
左少卿翻开卷宗,抽出笔,说:“好吧,你先说一下,你通常把文件或者其他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梁吉成舌忝了舌忝嘴唇,“一般,都放在柜子里,抽屉里,还有一些放在箱子里。”
左少卿知道,现在这些地方都空了。她看着面前的卷宗,“还放在什么地方?”
梁吉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他终于说:“在房顶上,夹墙里。”
左少卿默默地盯视着梁吉成,“梁先生,我们会核查你的诚意。另外,也希望我们明天继续合作。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两个打手把梁吉成拖起来,带出了刑讯室。
左少卿坐在桌边没动。梁吉成的这个说法,让她有些担心。但她目前没有办法。
程云发和右少卿走进刑讯室,站在门口看着她。
程云发说:“左少,你辛苦。你歇着,我带人去找。”
左少卿没有办法,只有点头。她想了一下,即使是自己带人去找,也没有办法。
到了这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左少卿和柳秋月出了办公室,准备去食堂吃饭。
她们出了大楼,刚刚下了台阶,几辆汽车在门前停下。程云发和右少卿,还有他们手下的弟兄都下了车。
程云发看着左少卿,脸色十分阴沉。他一直走到左少卿面前,说:“妈的,咱们被那个王八蛋耍了!那个房子里,他妈的什么也没有!”
左少卿向周围看了看,军官们正一群一群地走出大楼,去食堂吃饭。她一直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想不出来。
她说:“老程,先去吃饭吧,到饭桌上去说。”她一手推程云发的肩膀,另一手自然地去拉右少卿的胳膊。或者说,她尽量做得很自然。两个人都转身跟着她往食堂走。她走了两步,才悄悄把手放下。
她心中一阵温柔。若是有一天,妹妹挽着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去食堂,那就幸福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一侧脸,正看见妹妹从眼角里,有些异样地看着她。左少卿忍不住在心里想,精到头发梢的丫头片子。
保密局的食堂在从前的宅院里,是连在一起的几个大房间。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餐桌。中间的那个房间里,沿墙几张长条桌上,摆着十几大盆各式菜肴和主食。军官们端着一个大盘子,挑选自己想吃的饭菜。这种方式,用今天的说法叫“自助”,那个时候的说法更朴素,叫“敞开供应”。
左少卿给自己挑了一块鱼,一点蘑菇青菜,外加一个馒头,又盛了一碗鸡蛋汤。她端着盘子往窗边走。叶公瑾已经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来,勤务兵正在给他摆上饭菜。这是二处校级军官的餐桌。他们总是坐在这里吃饭,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固定餐桌。叶公瑾是少将处长,他本可以去小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更好一些,但他很少去。和本处的军官在一起吃饭,他更自在一些。
不一会儿,二处的校级军官们都在桌边坐下,默默地吃着饭。保密局食堂的餐桌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长官不开口,其他人都不能说话。
叶公瑾默默地吃着饭,终于先开口,“云发,结果怎么样?”
程云发一脸的怒气,就等处长这句话,他说:“处长,我们被那小子耍了!我带的人,敲遍了四面的墙,房顶上,天花板上,都搜了个遍,没有夹墙,也没有找到文件。处长,要不然,回头我去审他,撬开他的嘴。”
叶公瑾盯他一眼,转向左少卿,“左少,你说呢?”
他心里却在思量着。下午的审讯,左少已经打开缺口,却没有继续审下去。虽然有点遗憾,但他理解,这也是一种节奏。如果能找到文件,做一番细致的研究,再审问时,方法就会完全不一样,效果也会不一样。但眼下这个状况,确实让他有一些疑惑。
左少卿用馒头蘸着鱼汤,慢慢地吃着。对于处长的问话,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抬头看着处长,有些犹豫不决。
叶公瑾也抬头看着她,“怎么了?”
左少卿想了一下,“处长,我想今晚再审一下。或者,明天带他去现场指认,也许更好一些。”
叶公瑾点点头,“明贵,你的意见呢?”
赵明贵低头吃着饭,很随意地说:“如果真有文件,当然是先找到文件最好。”
左少卿心中一阵冰冷,似有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看来赵明贵并不相信有文件。她自己也不太相信。那么,这个梁吉成想干什么?如果真的没有文件,他为什么要重回老餐馆?就算他回到老餐馆,又能干什么?左少卿心里很疑惑。她一转眼,看见右少卿也盯着赵明贵,就猜想,她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右少卿开口说:“老赵,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姓梁的在跟我们耍花招。”
程云发立刻说:“他敢。他要是指认不出来,我敲瘪了他!”
叶公瑾抬头看着桌边的人,眼神里藏着疑惑。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这两天,你们都辛苦了,晚上休息休息吧。明天上午,带他去指认。一组二组,都去。”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才回到家里。她月兑去外衣,甩掉皮鞋,赤脚走在地板上。
屋里空气滞涩,周围的家具物品,似乎都失去了生命。窗外潮湿的风,给她的心里带来一片雨意。她打开电灯,仍不能照亮她的心境,也没给房间里带来活气。
她把脚跷在高高的橱子上压腿。她已很久没有练功,关节韧带都有些僵硬,一如她的心情。她把脸贴在膝盖上,合上眼睛。她心里有太多的疑虑。王振清和侯连海的谈话录音,会不会给她带来灾难?高茂林为什么被捕?“槐树”同志有没有危险?张伯为会不会暴露?那个梁吉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总不会用这个小花招来拖延时间吧?
她心中郁结着一团郁闷,难解难月兑。她伸手打开橱子上的收音机。忽地一声炸响,急惊风似的,房间里响起一片锵锵的锣鼓声,激烈而喧哗,如涛如涌,在房间里盘旋回转,她身边的空气也随之震动起来。
她一时恍惚,放下腿,全身用力。拧腰、端肩、云手、震臂,刹时亮相。一股丹田气直出胸臆,呀——!一声长啸。
她清晰记起,六岁时,跟着班主学的第一出戏,扮刀马旦,正是这套熟悉的锣鼓声,铿锵阵阵,急如狂风。她想起来,这个锣鼓点,是《三下南唐》中,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刘金定三次比武,征服了高君保。
呀——!往事如烟,如丝如缕,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候,她站在舞台上,红蟒袍、扎硬靠、戴翎冠、登云靴,双手执着一柄青月大刀,耍的是她练就了的绝活,“大刀花”。
左少卿在房中站定。耳边响起的,是她本以为早已逝去的锣鼓声。那锣,哐哐响着,为她心中的记忆打着节奏。她一口气提起,起霸,游走,哐哐!左手立掌,右手倒提大刀,哐!左转身,挥刀,哐!右旋起,再挥刀,哐!鹞子翻身,哐!卧马,哐!扎起,哐!刀起刀落,哐哐!一声响亮,她那时站在茶楼里的小舞台上扬声高叫:“高君保,刀压颈上,与你说亲事!今日你娶不娶本姑娘!”
铿锵锣鼓,如逝去的雷声,渐渐远去。如风如雾的思绪,却如丝一般,缠绵在心头,柔美而凄凉。
左少卿骤然顿住。双手持刀的架式仍在,只是目光已经低垂,全身的气势也已经泄去。她此时油然想起,心中依旧怀念的,仍然是杜自远。一时无意错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重逢。
她走进厨房里,月兑去已经汗湿的衬衣,用自来水擦洗身体。冷水冰人,一直冰到心里。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水冰得雪白。一张有些发青的白脸上,依然布满了疑惑和不安。
这天夜里十二点,左少卿终于上床睡觉时,有两件事,她不知道。
第一件是,这天晚上,右少卿也在听收音机,听的也是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孪生姐妹心灵相通,后来也成了左少卿的危险之一。
第二件是,就在第二天上午,她几乎被梁吉成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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