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苏太太从山西太原乘火车到了南京。小女儿要订婚了,这是她最高兴的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看。
左少卿姐妹俩,还有杜自远,开了两辆车去车站接她。
苏太太带着两个女仆,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包,好一番折腾,才算下了车。
她把两个女儿抱了抱,又亲了亲,就把目光落在杜自远的脸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脸上也绽出欢喜的笑容。
杜自远不卑不亢,向她一欠身,“苏夫人,欢迎您到南京来。”
苏太太就拉住他的手,“你就是那个,那个……”
右少卿抢着说:“妈,他就是杜自远,您叫他自远吧。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就是他。”又凑到母亲耳边,“妈,您看怎么样呀?”
杜自远笑着说:“在下是杜自远,在银行里做事。这次是我高攀了您家,还请夫人原谅。”
苏太太嗬嗬地笑着,“好,好,你真会说话,我喜欢。”
杜自远和左少卿姐妹一通忙,终于把大小箱包都塞进车里。左少卿姐妹陪着母亲坐前面的车,杜自远则带着两个女仆坐后面的车。他们离了车站,径直往南京饭店开去。
左少卿陪着苏太太坐在后座里,挽着她的胳膊,握着她的手,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一阵说不清的哀伤来。有一个亲亲的母亲,一直就是她心里的期盼。每次坐在苏太太身边,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贴,就有那种母亲的感觉,让她心里既柔软也酸痛。她心里期盼着,不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打破了她们的这种母女关系。
左少卿心里哀伤的另外一点,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苏太太来,是为了参加妹妹的订婚仪式。可是妹妹的未婚夫,却是自己恋了多年的心上人呀。她心中的痛,难以言明。最最让她感到痛苦的,这个订婚仪式,竟是自己在万般无奈中,亲手推动的。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心上人,送给了妹妹。她真的是悔之晚矣!
苏太太察觉了她的哀伤,回头用手抚模着她的脸,轻声说:“卿儿,你怎么伤心了?想妈了吧?”
“是。”左少卿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点点头,“妈,我一直就想有点空了,和妹妹回去看您,却一直没有回去,心里真的挺想妈的。”
“我这不是来了吗?晚上你们两个也不要回去了,咱们一起聊一聊。”
“好,妈,我陪您睡吧,跟您说说话。”
右少卿在前面开着车,从反光镜里看见后面的情景,心里就吃起醋来了。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到姐姐这边,噘着嘴说:“姐,你开车,我陪着妈。”
左少卿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下了车,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右少卿跳进车里,偎在母亲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妈,您可不要偏心呀,光对我姐好,不对我好。”
苏太太就笑了起来,“看你说的,都是我的女儿,我对你们两个一样好。”
右少卿继续耍着娇,“妈,您不要理我姐,我姐老欺负我,可恶极了。”
左少卿扭回头,“臭丫头,你当面就说我的坏话呀。”
“您看呀,她还在骂我呢,是不是?”
“骂你也应该。我就看不出你姐会欺负你,我就看见你欺负你姐了。”
“就是就是,还是妈看得准。”左少卿回头笑着说。
“妈,您偏心,怎么不向着我说呀。”
姐妹俩斗着嘴,陪着苏太太住进南京饭店。
杜自远帮着苏太太料理好箱包,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到底是心里有事,就先向苏太太告辞,“对不起,苏夫人,我那个小银行里还有一些业务要处理。我处理完了,等晚上再过来。”
苏太太有点舍不得,拉着他的手,又说了几句话,才让他走了。
杜自远离开南京饭店,直接去了“清华池”。他先把“清华池”的内外都观察一下,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匆匆洗了一把澡。然后躺在铺位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
十几分钟后,一个伙计领着郭重木走过来。伙计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房顶的钩子上,又替他围上浴巾。郭重木看看没有机会,只得进浴池里去洗澡。
郭重木一进浴池,担心被人猜疑,是一个步骤也不敢少,连泡带搓,整整过了半个小时才出来。
他回到铺位上坐着,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向周围看一眼,最后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也微笑看着他,说:“周围我都看过了,没有问题。”
郭重木松了一口气,说:“东西我带来了,一会儿穿衣服的时候,我再拿给你。”
杜自远仍然看着报纸,说:“不着急。一切都按照你的习惯来,不要让人怀疑。”
郭重木低头想了想,轻声说:“有一件事,我有点奇怪。有一个叫于志道的人,你知道吗?他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
“我知道这个人,怎么了?”杜自远继续看着报纸。
“今天他对我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关系,说是咱们这边的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见一见。是不是我们这边有人在争取他?”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就有些惊讶。在他承担的工作中,就有一项是策反。但他从未听说地下党组织要策反于志道。他轻声说:“郭先生,你说的这件事我要查一下。有没有这个事,下回再见到你时,我会告诉你。但你一定要谨慎。”
“这个我知道。我示意他办公室里有******,他似乎并不在乎。”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过几天,联勤总司令部要开一个会,是有关军需运输问题的,请我参加。我想,也许我可以了解到一些新的情况,就答应他了。他说会议时间定下来了,就会告诉我。”
杜自远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应该参加,也许会得到一些重要的情况。至于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如果可能的话,也告诉我。郭先生,你的作用太重要了,我必须知道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保护你的安全。”
“杜先生,那就谢谢你了。现在,我要穿衣服了。你注意拿走东西。”
“好,我会注意。”
郭重木招手叫来伙计,让他把自己的衣服都取下来。伙计的动作很麻利,用长竹竿把他的衣服都取下来,一件一件放在他的铺位上。
郭重木在穿衣服的过程中,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塞在浴巾的下面,并用眼睛向杜自远示意。杜自远悄悄地点点头。
郭重木穿好衣服便走了。杜自远也开始穿衣服。他在地上打开自己的皮包,从浴巾下拿出纸包,放进皮包里。
杜自远离开“清华池”,尽快赶回到敬业银行里。他锁上办公室的门,这才从皮包里取出那个纸包,打开来看。
他一看里面的东西,不由苦恼起来。纸包里有几份国防部的文件,这些倒好说。这些文件应该不会回收,否则,“槐树”不会带出来。比较要命的是其他东西。有几张薄薄的纸,是手工抄写的文件。字很小,写得密密麻麻的。杜自远一看便知道,是女人的笔迹。这些文件的内容一定高度机密,文件可能要回收的。他猜测,“槐树”同志可能是把这些文件带回家,由他妻子抄写的。
这就有麻烦了。这些文件在转送的过程中,一旦丢失,特务们可以轻易地根据这个笔迹找到“槐树”的妻子。以前,高茂林和张雅兰都是使用照相机。胶卷便于携带,即使遗失了,也不容易查到“槐树”。面对眼前这一包文件,杜自远真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给“槐树”同志准备一架照相机吗?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槐树”的手里,不应该有任何可疑的东西。照相机再小,也很难隐藏。
杜自远把这些文件在手里压了两天,不敢轻易送出。他最后采取的办法既笨又慢,但却最安全。
他命令魏淑云停止一切活动,切断从前的一切关系,并给她重新安排了工作。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重新抄写“槐树”带出来的文件。他又重新安排了交通线,转送这些文件。最后他命令李林,特别负责魏淑云的安全。
从这时起,“梅树”获得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华北局情报部。
这天的晚上,杜自远暂时藏好文件,重新回到南京饭店。
他进了苏太太的房间时,里面就像在开万国博览会。所有的箱包都打开了,苏太太正从箱子里拿出各种礼物和土产,一一向右少卿交待。
杜自远终于找到了机会,和左少卿商量明天晚上订婚仪式的程序。
左少卿要比杜自远更加机警和谨慎。她一听到于志道企图拉“槐树”下水的事,立刻意识到有问题。虽然她还想不出可能是什么问题,但她已经警觉起来。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订婚程序,咬着牙说:“不管这个于志道想干什么,都可能给槐树带来危险。明天我要查一查这件事。你注意和我保持联系。”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心里也不安起来。
这天的晚上,左少卿姐妹俩都没有走,在苏太太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姐妹俩洗了脸,洗了脚,叽叽喳喳赛跑似的冲上苏太太的大床,一边一个,偎在苏太太的身边。
到了这个时候,她们也不消停,还在互相斗嘴。甚至隔着苏太太动手动脚。
苏太太躺在中间,一会儿拦着这个,一会儿拉着那个,一会儿搂着这个亲一亲,一会儿又抱着那个哄一哄。她护着两边的女儿,也不住地笑着。她也看出来了,别看姐妹俩斗嘴斗得这么凶,却是亲姐妹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斗法。跟她上一回看见的,可大不一样了。上回两姐妹在一起,时时都绷着个脸,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
苏太太心里高兴,忍不住眼泪都流了下来。两姐妹一看母亲流了泪,立刻都安静下来,一起哄母亲高兴。
苏太太一边搂着一个女儿,说:“妈有你们两个女儿,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
到了夜里,两个女儿都已沉入梦乡。苏太太还在默默地擦着眼泪,心里想着,要是她们的爹也在,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