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卿一脚踹开那扇藏着生机的小门。里面是窄窄的楼梯,可以上,也可以下。她要向上。她几步就冲到楼梯的尽头。在她头顶的上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盖板,并且锁着。
她毫不客气,一个朝天蹬,将那个盖板踹开。阳光裹着灰尘如刀一般砍进这个黑暗的洞口里。左少卿纵身向上跃起,直挺挺地跳出洞口,站在被耀眼的阳光烘烤着的楼顶上。
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楼房的边缘,尽力向南望去。她的目光越过一片荒地,和一片参差不齐的小树林。透过稀疏的树枝,她隐约看见有汽车驶过。她在心里庆幸,这条公路还在,公路上的汽车还在行驶。那么,她的越狱计划就可以顺利实施。
这个时候,风从南面吹过来,柔和地掠过左少卿的身体,让她感觉到惬意。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又是那么的舒服。她心怡意然地享受着这种舒爽。
她听见,从楼下牢房的窗口里,传来一片男犯人的喊叫声和口哨声,还有铝饭盒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她此时是赤条条地站在楼顶上。
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扎紧腰带。她走到那个巨大的铁罐旁边,拍着它庞大而沉重的身体,并且再次察看铁罐下面用角铁焊起来的支架。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确地意识到,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左少卿弯腰从地上搬起一块沉重的水泥块。几天前,她和女犯们曾在这些水泥块上支起大锅,融化沥青。她让莫索去熬沥青,莫索感激地向她笑了一下。今天,莫索向她尖叫:“饱了!饱了!”她的手指却悄悄地向她指出逃跑的方向。
左少卿搬起沉重的水泥块,高高地举起来,用力砸向支架上的一根角铁。
这一击,却使铁罐和支架意外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根被砸中的角铁如琴弦一般抖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紧接着,它在眨眼间如面条一般弯曲,随之而来的吱嘎声和轰鸣声又是如此令人恐怖,即使是胆大包天的左少卿也吓得连连后退。巨大的铁罐嗡嗡地响着开始向一侧倾斜,钢铁支架也发出更大更恐怖的吱嘎声。
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铁罐沉重地倒下来,砸在楼顶上,整个楼房都为之震动。一股涛天巨浪从铁罐里涌出,直向楼下冲去。
左少卿听到楼下传来惊涛拍岸的巨大水声和轰隆声,仿佛山崩地裂。她惊恐地伸出头向楼下观看,巨浪已经消失,混浊的水正向四面流去。那道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围墙已经被冲开一个大洞。那个洞大到可以开过去一辆汽车。
左少卿把自己的木屐扔到楼下。她翻身攀到楼房的外面,站在二楼的窗台上,然后纵身跃下。
她捡起地上的木屐,趟着泥水,钻出大洞,一直向外面的荒地和树林里跑去。她一直跑到公路上。
监狱里更多的犯人喊叫起来。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也让他们兴奋异常,整个监狱里都是一片高昂的呼喊声。犯人们后来告诉警察,说那个女人如推倒一座大山似的推倒了那个铁罐,激流般的巨浪在围墙上冲开一个大洞。那个女人钻出围墙一直飞到公路上,飞上一辆西去的卡车,然后就再也没有踪影了。
这天夜里,左少卿在铁路沿线跳下卡车,跳上了西去的列车。
说起来,这很传奇,但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柬埔寨唯一的这条铁路,是一条已经严重老化的铁路,从未受到合适的保养和维修。列车驶过时,它的铁轨会如柳条般扭动,而枕木更会像琴键一般上下跳动。列车的平均时速只有二十几公里,最慢的时候,每小时只能行驶十五公里。所以,左少卿跳上列车,只相当于跳上一辆行驶中的自行车而已。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左少卿才没有去曼谷。她不敢去。她很担心追杀她的那些人会像追赶一辆自行车一样开车追上来。她无心抱怨,但那列火车实在是太慢了。
事后说起来,左少卿所以能够成功月兑逃,也幸亏是杜自远把潘其武、梅斯和姜山岩如同拘犯人一般拘在金边大饭店里。否则,潘其武一旦得到消息,他派出的汽车很快就会追上这列火车。
从下午六点钟前后,左少卿跳上火车,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杜自远和潘其武都得知左少卿已经越狱的消息时,左少卿刚刚抵达柬埔寨的边境城市波贝。左少卿从这里开始,向北步行。
后来,左少卿告诉杜自远,这一路她都是乞讨而行。好在泰国、缅甸、柬埔寨这些国家的百姓笃信佛教,乐善好施。只要在哪一家的门口站下,双手合十,就能吃一顿饱饭。你要是希望的话,还能得到其它施舍。
四月底的一天,左少卿历经磨难,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南京。
但是,她的厄运显然还没有结束。为了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南京市公安局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等地拉网,收罗流浪无业人员,也包括形迹可疑的人。
左少卿因此也被南京市公安局收留,并被临时关进下关分局的拘留所里。左少卿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另一个大灾星。本书第一卷第一节,那个被撤职的解放军连长,他叫胡广林。
这些是后来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左少卿在柬埔寨边境城市波贝下了火车,在山林里跋涉的时候,另一个遇到灾难的人,则是龙锦云。
这天晚上,在杜自远居住的小旅店房间里,龙锦云终于有时间向杜自远汇报这几天里的经过。她注意到,秦东海也坐在桌边,正在飞快地做着记录,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她很希望能从秦东海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关切的目光,但是,没有。他始终低着头做记录。这让她的心里隐隐有一点失望和不安。
龙锦云此时理清了头绪,开始汇报她在这几天里的整个过程。她那天早上从洗衣社出发,到达金边监狱。在监狱里,她意外地看见左少卿。她还叮嘱左少卿等候救援。她以为杜自远在这一段会问得更详细一些。但杜自远什么也没问,只是让她继续说,详细地说。之后,她开始说到在卡车上检查左少卿背包的程序和过程,她说:“老杜,我认真地找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她才发现杜自远脸色严峻,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这个感觉,让她心里渐渐地恐慌起来。
她讲完后来被姜山岩抓住并被仔细搜查的过程,小声说:“老杜,这就是整个过程,我说完了。”
小房间里十分寂静,昏暗的灯光无声地照耀着他们。秦东海手持钢笔,小心地看着杜自远。而杜自远则一声不响地坐在桌边。他甚至没有再抬头看龙锦云一眼,只是沉默着。
过了许久,杜自远仍然垂着眼睛,轻声说:“好,我们重新开始,你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
龙锦云不理解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难道她有什么地方没有说清楚吗?她惊讶地看着杜自远。
但坐在旁边的秦东海却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询问了,而是审问,并且对其中的一部分不相信,有怀疑。老杜让龙锦云再说一遍,就是为了找出与第一遍不一致的地方。
秦东海心里已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起来,难以言明。他曾经枕在龙锦云的腿上睡了四个小时。他后来仍能时时忆起睡梦中的柔软和温馨。但他此时什么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多看龙锦云一眼。他隐约察觉到,此时的龙锦云,已经失去上级和组织对她的信任。天!老杜怀疑她!
在下在前面就曾经说过,在情报机构里,最难得也最珍贵的,就是信任。失去了信任,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
在任何情报机构里,安全审查、忠诚度审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上级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执行,未必就是信任你,他只是还没有找到你身上的可疑之处而已。
此时,杜自远心里也极其痛苦。他痛苦的不是因为对龙锦云这样的人产生怀疑。他痛苦的是,竟然没有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坚定地相信,左少卿如果有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在或者藏在背包里。但龙锦云却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找到!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这是一个龙锦云无法解释的关键点,但灾难却常常因这一类的关键点而起。这个关键点只能等待左少卿来解释。而坐在小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会想到,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女看守,竟然会偷走左少卿的香皂。
生活中真的会遇到这种偶然。这样的偶然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对当事人来说,就是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一击。
龙锦云正是在这样一个必然的过程中,遇到了这样一个偶然。她无法躲过。
几天后,杜自远带着龙锦云和秦东海辗转回到北京。龙锦云被命令在调查部招待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住下,不得与外界联系。此时,龙锦云已经预感到灾难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