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舫里,则尓面色苍白,沉默不语,则慧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今儿你见到谁了?可又相中的,哦,对了,你已经定人家了,那给妹妹参详参详,我觉得那侍郎家的二公子不错耶……”
则尓抬头看着天真漫烂的庶妹,苦笑,有时候,不懂事也是一种福气——自己自五岁就没了这种福气,现在更加了一层可怕的直觉:白程乾以婚相逼,白云钗故意设计,太子误认歧途,这到底……
静夜无人时,她坐在谢母身边,轻轻地告知了今天之事:“祖母,这一环环,竟是处处对谢家而来,这白家如若跟我们有仇,又为何要娶我为媳?如果不是有仇,又为何如此设计?”
谢母脸色端凝,沉思良久,突然身子一震,抬眼处,那嘴唇已抖如风中落叶,颤颤巍巍道:“这天,恐怕要变了……”
按照那白程乾的性子,如果不是争位之胜负显明,绝对不会骤然出手,如此之举,怕是策算无疑到太子胜券在握,因此便要争这中宫之位,这兵部之权……谢家休矣!
则尓“哗”站了起来,“祖母——”
俯身望去,瞬息之间,老太太骤然苍老,眉眼之间竟有昏迷之相:“祖母——”则尓加重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一字一句地说:“祖母,事已至此,但尽人事,那白家既然利用我来牵制朝堂,那就快让二伯去跟太子提亲,只说白府画舫一见,谢则尓对太子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甘愿入东宫为婢为奴做妾,谢家感愧圣恩,甘愿辞职罢官,举家退隐……”
谢母霍然睁眼,定定看着则尓,半响,才道“好,好……则尓,则尓,你不愧谢家女儿,你祖父当年便赞你胸有乾坤,女中丈夫,我这么多年也没有白疼你,只是……我儿,如此一来,可苦了你了!”搂住则尓,泪如雨下。
先是翻手为云退出备选与白家结亲,又覆手为雨入那东宫为妾为婢,谢家则尓多年贤名不仅毁于一旦,一个没有了娘家后援的女子如何在那虎狼窝里活下去?那睚眦必报的太子又岂是好相与之人?可怜她这知书达理,孝顺体贴的小孙女……
“祖母,别哭”,则尓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祖母脸上的盈盈泪珠:“我是谢家长女,这都是应做的,不要说入宫为奴,千刀万剐则尓亦甘之若饴!”
“则尓……”谢母紧紧抱住少女,呜咽难言。
香炉冉冉,似叹似吟,无念起,谁在哪里浅唱低吟“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果真人间富贵梦一场,则尓苦笑,只是她所持守的并非红尘滚滚里的繁华,却是人伦本亲的丹心守护,哪怕日道寻常亦不保,哪怕东宫奴妾不堪受,哪怕夜夜相思憔悴陨,她亦无悔当初!
长夜漫漫,文澜苑中,人影绰绰,文淑院中,则尓打开了埋尘多日的乾坤袋……
第二天,兵部尚书谢帛锦与翰林庶吉士谢帛瑜亲自造访东宫,一直未归。
则尓焦灼不安等到太阳落山,便不再等下去,按筹划吩咐行儿秘备马车,静儿收拾行李银两,自己带着晴雨慎儿到了秋兰院,母亲与弟弟则飞正在那里闲话,见则尓进来,便好奇问道:“则尓这是怎么了,巴巴把则飞从书院接了回来,还让我们在这里守着那里也不许去?”
见母亲安然无知的脸庞,柳叶如风的弱姿,则尓强笑了笑,看向幼弟,童子似有察觉,面沉如水,拉着姐姐到了里间,悄声问:“姐,家里可出了什么事?”
则尓慈爱地抚模着弟弟的脸,额头、鼻子、嘴巴、脸颊,要知自此一别,生死两茫,这样可爱的童子,这样亲爱的小弟……硬生生先把泪水逼回,郑重低声道:“谢则飞,跪下!”
则飞莫名,但一向视姐如母,便依言跪了下去,见则尓一字一句对他起誓:“祖宗在上,谢家嫡长女代为传命,谢则飞离开这里之后,便是谢家唯一后人,此后改名换姓,绝不可轻易舍生送命,否则便为谢家不肖子孙。以后好好照顾娘亲,认真读书,光宗耀祖……”
“不!”则飞站了起来,紧紧攥住姐姐的手:“姐,要死一起死,一家子死在一起!”
“胡言!”则尓轻声怒斥,缓了缓语气,双手扶住童子的肩头,盯着那清亮纯真的眼眸:“则飞可记得《史记》上那赵氏孤儿?”
则飞迟疑地点了点头。
“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则尓缓缓问:“下面公孙杵臼又怎生说的?
“立孤与死孰难?”曰:“死易,立孤难耳。”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童子一字一句诵出,已然间,泪流满面。
“听着!谢泽飞,我选易,你选难,这担子,你担不担?”则尓死命咬住嘴唇,长长的指甲几乎撕裂绸缎陷入肉中:“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沉静漆黑的夜里,晦暗不明的光亮中,姐姐那清亮的声音低低响起,脆如珠玉落盘,却毅如钟磬鼓鸣,一下下敲击这童子那稚女敕如初的心,成长的撕裂,就这样瞬息而至,童子必须长大,长到到可以直面那鲜血淋漓的人生,那无从逃避的重负“姐,我担!”,许久许久,稚稚童音,掷地有声。
则尓松了口气,拍拍弟弟的头,欣慰道:“好孩子……”怕母亲看出破绽,不敢让晶莹滚出眼眶,只咕噜噜在眼里拼命打转,转来转去强行咽下,口里已然不知所云,只一味道:“好孩子……好孩子……”
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罢了,罢了。
姐弟携手从里间出来,则尓见母亲娇弱的身姿正在灯下颤抖摇曳,静玉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神气,一如往日魂不守舍,也不疑其他,只如常笑道:“娘,家里有点事,老太太嘱咐我,让你带着弟弟、妹妹他们先坐车去江南太岳山庄,我跟父亲他们……随后就到。”
“什么事?”楚思兰娥眉轻皱。
时辰有限,则尓用力抱了抱母亲,道:“娘先别问了,到了会跟你说的”,说着,认认真真看着这熟悉了十多年的娘亲,她柔弱不堪不似母,时时哭泣需自己保护,可她是自己的娘亲,有了她才有了自己,有了现在的谢则尓,这个具有守护力量的谢家长女!则尓把头静静埋入娘亲的肩头,低低嘱托:“娘,则尓不在身边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说着,狠心拉开,俯子握住弟弟的小手,冰凉的触觉里生出几分不忍,却听那童子青女敕却坚定的声音:“姐,放心!”一直不哭,却突然于此时笑着泪下,直直看着童子,点头:“一切拜托了!”呼啦站起身,转过头,对着旁边的使了眼色,慎儿肃然点头,一言不发拉着夫人与童子出了秋兰院……
则尓对着他们的背影怅然片刻,转身,对晴雨吩咐道:“走,去蒹葭院。”
蒹葭院平静一如往日,则尓进那厢房时,见二娘与则慧正秉烛而坐。则慧睡眼朦胧,呵气连天,正抱怨娘亲如何不让她早生安息,见则尓进来,吃惊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则尓只把眼望向二娘,二娘也看她,白衣素颜,消了日常慵懒风情,却是一派端庄大气的肃然,两两相对,见则尓眼眸无波,心中便已了然,顿时脸白如纸,嘴唇颤抖着问:“决定了?”
则尓点头,先转身对着晴雨道:“先把二小姐拉到里间去。”则慧莫名其妙,问道:“姐,娘,你们在搞什么鬼?”却不提防被晴雨硬生生拉到了耳房,几个丫鬟虽不知出了何事,但看则尓神情,必是事关重大到了极处,因此则尓一言一行,皆迅捷执行,从无二话。
则尓这才方道:“祖母已做安排,二娘带着则慧速速离开,行儿已经备好马车,为防万一,你们且跟母亲他们分道而行,到太岳山庄汇聚,二娘可准备妥当?”
二娘浑身颤抖,低着头沉思半响,却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则尓笑道:“二娘,我谢则尓如何能走?”
琉璃灯下,豆蔻少女,如花年纪,如许品格,却要消散在这惊天动地的尘埃中吗?
二娘浮出惯常的讥讽:“你也是个……孩子,为什么走不得?”
“全家谁都能走,唯有我,走不得,也不会走!”则尓轻轻吸了口气,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二娘要快些才是。”
“我不走!”二娘昂然道:“我也不走,让则慧跟着你母亲一起走。”
则尓微微一愣,按照昨夜的筹划,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除了有子女的谢家大房楚思兰并谢泽飞、二娘并谢则慧、二房里徐氏并小女谢则云,其他人皆须留下,如此好的逃生机会,为甚放弃了?
“我不走!”二娘又重重地重复了一句,似乎要加添自己的勇气,似笑非笑神情里竟有几分解月兑了的畅意,也不待则尓是否首肯,转身到里间吩咐晴雨道:“你快带则慧随了那楚思兰一起,别让他们等久了。”
晴雨掀帘望向则尓,则尓看了窗外天色,对晴雨点头,晴雨一言不发,拉着则慧便向外走去,则慧一直道:“喂喂,你们搞什么鬼?”俏生生的莺言翠语依如寻常,似乎这偌大的谢府依然是谢府,这诗书之家,鼎擎之族,依然如明日的太阳照常升起……
该走的人已走,两个对头多年的女子闲闲相对。
“为什么不走?……”
“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我有所执。”一个咬着嘴唇。
“我亦有所执。”另一个亦咬着嘴唇。
两两相顾,却是会心一笑,或许,她们本就是同类,无论为情为义,都愿以身相殉,无怨无悔……
明月松间照,夜深人不寐,闲闲里,低低有音:“二娘,我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