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厢房,正午。
“来这里是想问你——”李丽娘端着哑丫给她沏好的龙井茶,轻轻嘘着那波动的绿色茶面,腾腾热气背后是一种没有任何表情的玉脸:“媚姐这些日子一直那个姓方的男人在一起?”
哑丫敛手而立,沉默半响,点头。
“我难道没告诉过你,要把媚姐当闺阁小姐对待,你怎么能让她跟男人随便接触?”李丽娘突然一甩手,那滚烫的茶水溅在哑丫的灰裙上,浸染成青绿色的无奈。
哑丫只低头,一动未动。
“难道你是见那慧普法师瞧得上你,便心大了,不听我话了?”李丽娘用手一下下敲着金色镶边的八仙桌面,噔噔声里宛若此时的心跳,是焦虑,也是不安。
哑丫摇了摇头。
秋桢从后面站了出来,喝斥道:“跪下!”
哑丫咬了咬嘴唇,缓缓跪了下来,媚姐与那方子山之间的错节重重,乱成一团,无从分解,她本就不善情事,劝了许多只招来了厌烦。
李丽娘望着那墙壁上的“卍”字发呆片刻,道:“让我去会会那个男人……”说着轻轻抚了抚了抚髻边碎发,那一直端然的脸上陡然显出身处青楼时才有的妩媚,站起身来,香风阵阵,脚步错错,已然带着秋桢离开。
哑丫静静跪在地上,低头看着那青色砖面在阳光照耀发出泛白的暖色,自己的影子也在这样的倒影下从长变短,从短又变长,宛若那起伏不定的人生曲线,却是无可奈何的进退维谷,这样的自己……很陌生呢。
从前的她,总是那样强大,那样自信,无论怎样的事情放在自己手里,总有法子化险为夷,化难为易,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能想到法子来解决,可现在……自己就象飘在水上的浮萍,不知所从,不知所措,一个,这样摇摆不定的,哑丫。
“蹬——”厢房门突然被推开,媚姐快步走了进来,见跪着哑丫,先是一愣,却也不理会,颓然扑倒在床上,用床被捂住面,很快,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哑丫看了看小姑娘,站了起来,上去拉着媚姐的手:“媚姐……”
媚姐突然扑入哑丫的怀里,放声大哭:“姐姐又跟我……抢男人,从小就这样……只有她可以,我却不行……呜呜,其他的都让给她,只有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呜呜……”
哑丫抚模着那漫漫青丝,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也许这是因为,你姐姐想要保护你……”
“我不要她这样的保护!”媚姐突然大吼,:“不问我情愿不情愿,哪里算什么保护,我看她分明也看上了他,还要借着这样的因由!呜呜,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姐姐……”
哑丫听到“不问我情愿不情愿”时,神情微动,只安慰地把手握住媚姐,慧普那劝诫之语浮上心头——“刚才之言亦是居士日后之道,要知佛不能度人,唯人自度,不可强求强担,不可入执,以致招致无妄之灾……”,叹了口气道:“我不知李院主是作何打算,但是她视你如宝如珠却是无疑,她是养你的亲姐,有些事情还是要看开些。”
媚姐刚才哭大了,此时抽泣着也不说话,只伏在哑丫的怀里,闭上眼睛,默默然,便是一夜。
第二天清晨,秋桢在外敲门,说吩咐今天回丽春院,车已经在寺门前等,媚姐捂着哭肿的眼睛一言不发,哑丫道了声“好”,忙收拾了行李,拉着媚姐一路向寺门走去。
金灿灿的朝晖,染红了东方天际,高高的华西山主峰被这云霞染成一片绯红,哑丫拉着媚姐一步步走出寺门,走到那雕花玉栏的车舫前,却不敢去掀车帘,怕见到什么刺激了媚姐,却见秋桢掀开帘子,对她们道:“快进来啊——”
哑丫见舫中只有秋桢一人,刚刚吁了口气,却听一阵笑声传来,回头看去,见李丽娘与方子山亲亲密密一起走了出来,媚姐已然面无人色,却偏偏方子山不知究竟,施施然走到媚姐跟前,作了个深揖道:“姑娘推荐之恩,真是感激不尽哉……”
媚姐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看看姐姐,看看方子山,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李丽娘却镇定如常,看戏般旁观着妹妹与这男人的沧海桑田,一派袖手凭栏式的淡漠冷然。
“走吧——”看到媚姐快要哭出来的脸,李丽娘终于发了善心,开口。
众人一起上了车舫,那方子山也跟着坐了进来,见媚姐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要噬人,不解其意,忙着解释道:“姑娘,丽娘言其居住亦是清雅之所,所以吾亦跟之也。”
媚姐呆呆看了方子山半响,又盯着姐姐,想要问什么却硬生生止住,扭头望着窗外,脸上出现了一种凄婉的决然,那是成长的撕裂,亦是生命必经的空档。
伊人院院主李丽娘自来清高自傲,从不领男人驻院,如今居然领来一个男人,还是个呆头呆脑的书生,丽春院众人好奇之余,不禁议论纷纷。当然,让人好奇的不仅是这个男人,还有媚姐,华西寺一行过后,那个调皮捣蛋,活泼可爱的媚姐突然消失了,如今的李媚姐整日阴沉着脸色,呆在屋里沉默不语。
这样的媚姐似乎是李丽娘乐见其成的,却是让哑丫感到不安的,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沉默,一定会出事的,哑丫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终于,出事了。
这样风和日丽的一天,李丽娘接了侍郎家公子的宴请,邀请她去参加赏花会,若是从前,李丽娘必带了妹妹一起去,如今却只携了方子山和秋桢出门,只道两日后便回。
那一行人刚走,丽春院的妈妈便进了伊人院的厢房,哑丫因为一直做粗等丫头,还是第一次这位见大院主,见她四十许人,一身绯衣,绿簪绯花,风韵犹存,见了媚姐笑逐颜开地恭喜道:“没想到姐儿如此这般想得开,外面的恩客听到是李院主的妹妹要梳拢,已经要到了这个价儿了”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媚姐毫无表情,只淡淡道:“我姐姐很快回来,要尽快。”
“马上,马上,这就准备拜堂”妈妈笑着转身,却听一声“慢着!”,气得浑身发抖地哑丫对媚姐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媚姐“哼”了一声:“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容一个丫头来操心了?”
“不行!”哑丫再也顾不得什么,拦住妈**去路,道:“妈妈,媚姐只是一时糊涂,您大人大量,这事需李院长回来方可。”
那妈妈自媚姐十三岁便筹划此事,却被李丽娘生生拦了两年多,如今这样的好机会如何能放过,眼珠一转,笑道:“你且别劝我,我只听媚姐的。”说着,推开哑丫的手出了门。
“媚姐——这个万万不可!”哑丫真的急了。
媚姐不答,只静静望向窗外。
“你——”哑丫刚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一阵喧哗,妈**声音响起:“媚姐,起来打扮拜堂喽。”
原来所谓梳拢,便是愿意买女子第一夜的的恩客奉上一笔可观的彩礼,上上下下打点,热热闹闹地宴客,点起红烛拜堂,除了未有实际名份外,仪式之隆重与洞房花烛一般无二。
媚姐听了声音,便要走出门去,却被哑丫死死拽住,“媚姐,一失足会成千古恨!”
媚姐冷笑着回头道:“失足?入了这行,进了这门,又装哪门子纯洁?姐姐不是要把我守贞,我现在就要让她知道,她在做梦!”,说着,甩开哑丫的手就走出门。
哑丫哪里肯让,死死拖拽着她不让出门,妈妈进门见这情形,对旁边几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道:“那丑丫头,又不是要梳拢你,你这是作甚怪?快,快,把这个扫兴的关起来,不要让她混闹。”
两个大汉夹着拼命挣扎着的哑丫一路向后院走去,青楼中这种事情是做熟了的,一会儿到了一间黑黝黝四面封闭的屋子,拉开铁门,一把扔了进去,关上。
“媚姐——”哑丫扑上那铁门,撞得门声咚咚作响,事出突然,她一点准备皆无,怎么办?怎么办?
黑黝黝的屋子里,哑丫一下下撞着铁门,虽然知道如此无用,可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一定会疯掉,本以为那再也不会来的无底绝望再次袭上心头,生平第二次,又是这样一个无能为力,无可救药的噩梦,那些想要守护的人和事,那些坚持过信仰过的小美好,皆眼睁睁成碎碎片片……
额头的鲜血一点点流过了面颊,哑丫颓然坐地,靠着铁门,泪流满面。
那个向血泊里的她伸出手的女孩,那个强行挽着她回到人间的女孩,那个调皮可爱的女孩……
媚姐,媚姐,
这是为什么?
一次又一次,失去。无可奈何地失去,痛苦不堪的失去……
这就是她谢则尓的命吗?
她仰起头,看着那无边的黑暗,
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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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泼吐槽录:悲剧,小鲁说了,就是把美好撕毁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