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伦在一旁小心说道:“刚才这位赖副团长光临小民马棚,令马棚蓬荜生辉。小民斗胆恭请周总兵光临寒舍正厅,也让小民的正厅蓬荜生辉一次。”
“这个,天sè已晚,恐怕不太方便。”周宪章推辞。
“周总兵,小民祖辈住在这义州城,也积累了些家产,这兵荒马乱的,一家人朝不保夕,幸亏有周总兵率章军来到义州,保民安境,义州百姓方能过上几天安稳ri子。义州百姓对周总兵感激不尽,小民这也是代表义州百姓尽一点心意,万望周总兵允准。”
赵正伦言词恳切,周宪章不好拂了他的一片好意,而且,周宪章担任义州总兵,就是义州的父母官,也应该和义州百姓乡绅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解以下义州的风土人情。
“也好。”周宪章说道:“姚喜随我去赵先生家坐一坐,其他人回营。”
“是!”众人敬礼,离开了门楼。
赵正伦在前引路,周宪章和姚喜跟着赵正伦进了门楼。
赵家的门楼并不高大,眨眼一看,和朝鲜平民百姓的住宅并无不同之处。然而,进了门楼,周宪章才发现,这个赵正伦,颇有些实力。
赵家的房屋虽然不高大,竟然是个三进的宅院。从门楼到最里面的正厅,过了三道宅门,每一道宅门都不是很宏伟,但却修建的极为jing致,宅门上铺着青瓦,两边的厢房也都是粉墙青瓦,错落有致,檐角上雕饰着朝鲜特有的青sè图纹和吉祥兽。
朝鲜贫弱,义州又是个偏僻小城,城里绝大多数的民宅都是低矮的土墙草房。周宪章大为惊讶,赵家的这座宅院,比他给袁世凯租的住所jing致十倍!当初给袁世凯寻找住所的时候,竟然看走了眼,没发现这座宅院。
过了三道宅门,来到正厅,正厅里的摆设也是十分考究,四周墙壁上雕窗画格,十分雅致,正zhongyāng摆着一张雕工jing美的黄花梨八仙桌。
正对大门的粉墙上,挂着一副水墨山水,画中是一座白茫茫一片雪景,一株老松,松下一湾溪水,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垂钓于老松之下。
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汉字——独钓寒江雪。
左下角也是一行汉字——甲申年玉均。
周宪章吃了一惊,急忙问道:“赵先生,这‘玉均’二字,莫非是金玉均先生?”
赵正伦叹道:“正是。”说着,冲着周宪章跪倒在地。
周宪章慌忙扶住赵正伦的胳膊,说道:“赵先生,我章军不受跪拜礼。”
赵正伦却是跪地不起:“周总兵深入虎穴,从ri本人手里夺回金先生的遗骸,义薄云天,朝鲜人人皆知,我这一拜,是代表朝鲜百姓感谢周总兵!”
周宪章无奈,只得受了赵正伦的跪拜。
周宪章扶起赵正伦,问道:“赵先生莫非与金玉均先生相识?”
赵正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周总兵请坐,容小民慢慢道来。”
三人在八仙桌旁坐定,一个老家人为三人沏上茶,退了出去。
赵正伦这才说道:“金先生清雅高远,小民只是一个商人,平ri里锱铢往来,浑身都是铜臭味,哪里敢高攀金先生。只是机缘巧合,两年前,小民到九连城购了些茶叶,打算运到平壤销售,路过里胎峰东林瀑布,遇到一个人,那人受了刀伤,浑身是血,奄奄待毙,小民一时心善,给他敷了些止血的西药,可那人伤得太重,残喘了半个时辰,还是死了。临死前,把这幅画塞到了小民的手里。”
“这是金玉均先生的画作!”周宪章说道:“那个人一定是开化党人!”
“不错!”赵正伦说道:“小民当时拿到这幅画,见是金玉均的画作,吓了一大跳。那个时候,金先生逃亡ri本,朝廷四处捉拿开化党人,拿着就杀头,谁要是收留了开化党人,与开化党同罪!这个开化党人必是被朝廷追杀,死在这里。我当时吓得魂不附体,生怕官军突然出现,扔掉这画拔腿就要跑,可却跑不动。”
“你八成被吓得尿裤子了!”姚喜斥道。他以前经常尿裤子,总以为别人也会和他一样,一害怕就尿裤子。
“姚爷见笑了。”赵正伦说道:“我没尿裤子,是那个人用最后的一口气,拉住了我的裤脚,一只手指着东林瀑布东边,说了句‘求你’。就咽了气。其实,我们这些小民都同情开化党,之所以躲避他们,是害怕官军株连。那人临死还不放过我,一定有重大隐情,我也是一时气血上涌,反正四周无人,我就捡起画,顺着他指着的方向走过去,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座悬崖下面,抬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是金银财宝?”姚喜兴趣上来了,他听人说过,开化党人聚集了一些财宝,准备用于推翻朝廷。那赵正伦显然很是富有,极有可能是拿了开化党人的财宝。
“不是!”赵正伦说道:“是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晕死在悬崖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长得特别俊,伏在那女人的身上哭个不停!”
周宪章一阵眩晕,他仿佛看见了九连城那个小酒店,两个女人,在一群飞扬跋扈的盛军当中,无助地抽泣。
“金姝!”周宪章喃喃说道,胸口一阵钻心地绞痛。
“周总兵说的不错,那个晕死的女人就是金玉均的妻子柳莹,女孩就是金姝,金先生的女儿。”赵正伦说道:“后来我才知道,金先生逃亡ri本后,朝廷四处捉拿金家母女,开化党人为了保护她们,要把她们护送到大清国,一路上,官军围追堵截,护送她们的开化党人死伤惨重,原本有二十多人,到了义州,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就是死在瀑布边的那位。他们被官军逼进了里胎峰,粮食断绝,柳莹饿得晕死过去。那个开化党人为了找吃的,冒死下山,结果被官军发现,被砍成了重伤,最后死在瀑布边。”
“可怜啊!”姚喜竟然掉下泪来。
赵正伦叹道:“是啊,我见她们母女可怜,也顾不得什么官军不官军的,当下扔掉了所有的货物,把她们带到回了义州城外,我的一个外宅里,那里比较隐蔽。过了几天,柳夫人身体渐渐恢复,我觉得老让她们呆在义州也不是个事,就化了五千两银子,买通了鸭绿江河口的官军,把她们送过了江。她们到了大清国的地界上,算是安全了。”
周宪章站起身来,冲着赵正伦跪了下去。
赵正伦吓得手脚发抖:“周总兵,这这这这是何故……”
周宪章向着赵正伦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我替我妻子金姝,感谢赵先生救命之恩!”
赵正伦惊问:“金姝是你妻子?你是金玉均先生的女婿?”
周宪章站起身来,眼眶里泪光闪闪:“我没有那个福气,金姝是我心中永远的妻子!”
姚喜也是泪水涟涟:“赵先生,我们总兵爷和金姝,已经是yin阳相隔了。”姚喜把柳莹和金姝投江身亡的事说了一遍。
窗外响起沙沙的雨声,一场秋雨,悄悄淋湿了义州城。
cháo湿的秋风吹进了窗门,烛光摇曳,画上的蓑笠翁,似乎也在寒风中颤粟不已。
屋里静得出奇,三人默坐良久。
周宪章喃喃吟咏:
“投石破水天,心中起微澜。
云淡湖西月,山青岭后烟。
遗我双百合,思将新衣裁。
近水逐远岸,红掌托清莲……”
赵正伦摇头叹息:
“一朝解轻舟,乘风路三千。
懒起长庚远,月落柳荫寒。
cháo涨赴钱塘,雪涌阻蓝关。
俗曲和远客,村酒莫释怀……”
周宪章咏道:
“将登他乡石,旧苔复新苔。
忽忆五更雨,曾作今ri还。
今ri未可还,小洲发幽兰。
怀袖藏余香,可寄鬓发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