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萧索的园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野草都长疯了,墙壁上的彩漆也斑斑驳驳地剥落下来。
少年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庭院里?没有人跟着他么?
他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那三人也缓缓步下阶梯,向梨裳走来。
那少年似乎没想到一直绷着脸的梨裳会突然笑了,眼里闪过讶色。
那公公跪下行了个礼,然后站起来,对少年说着什么。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似乎是要听话地回去了。
提到先皇,皇后神色忽然一变,原本的笑容一瞬间褪尽,只余下无尽的哀愁悲色,在眉尖眼角缭绕着,“先皇……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了……”
如今这个少年,是他,又不再是他。
梨裳回过神,那少年的眼神越发冷淡,甚至有些警惕。
他看见她了么?
是了,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
她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少年自己从寝宫里溜了出来,跑到了这苑子里,这些人是来“请”他回去的。
这一次不是从镜子里,也不是在房顶上,而是要真真切切面对面与那少年相见。她闭了下眼,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迈步向前走去。
“过誉了。”她微笑。
“轩辕的新皇,本宫很高兴见到你。”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发出平稳的声音
可是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抬起头,向梨裳这里望过来。
清晨时分,梨裳在侍女的侍候下起床,侍女为她套上紫色云锦描银凤凰的华服。坐在铜镜前,有人小心翼翼地为她束发,镜中映出那张有些模糊的脸,依稀还是一百年前的样子。
其实梨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个少年究竟是谁。
“进宫吧。”
可为什么,她却能感觉到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外表下,就是那个自己花了一百年时间,也忘不掉的人?
他们在几步外停住。梨裳也蓦然清醒。
这渐渐接近的过程仿佛分外漫长,这段不长的路,竟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少年的身影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那熟悉的面容渐渐从雾一般的朦胧中析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射出的视线,也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幽幽地凝在梨裳身上。
梨裳被他那双吸人的黑眸凝望着,真的很难保持沉着。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
她在做什么……
那少年看着她,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忽然,有纷乱的人声从远处接近,梨裳看到两排长长的火光沿着长路从远处转来。那是穿着金甲的禁卫军,打头的是一个公公,急匆匆地向着小苑来了。
“妾身早在年幼之时,就已经听过云后的威名了。”庄姜氏微微弯起点了淡色胭脂的唇。
装饰着金色门钉的正宫门一道道缓缓开启,后面延伸的汉白玉长路两旁,无数金甲侍卫持&枪而立。北风阵阵,旗帜翻飞,过了最后一道城门,面前豁然开朗。广阔的地面全部用汉白玉铺就,九尊高大的雕塑林林而立,尽是怒目獠牙的怪物。仔细看时便可发现,这些怪物便是龙之九子。正中的一座三层宫殿,朱墙金瓦,巨柱盘龙,巍峨地立在万里苍穹之下,上面一个金黄色的竖匾,写着笔劲雄浑的两个大字:千秋。
关于这个话题,梨裳实在不想谈论下去了,“说起来,前轩辕帝突然驾崩,本宫心中亦十分沉痛,还望太子与皇后节哀。”
这女人想必就是现在的皇后即将的太后庄姜氏。
而现在,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又该如何呢?
碧落说,这少年不是他,说得那么肯定。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样不好,很不好。
那个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外表下。
此刻,从宫殿脚下的阶梯一直延续到地面上都站满了轩辕国的朝臣,按照官阶的不同,官服的颜色也由深到浅渐渐变化。最高的地方,大殿的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个黑色身影身形很小,遥遥的看过去,仿若米粒一般。
他仰望苍天,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即使到现在依然明晰。
“好。”梨裳恢复平静,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停不下来。好在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不到。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
不管他是不是,她不该来……
现在,梨裳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参加完加冕大典后就尽快回去,去做她的云后,直到这漫长生命的终结。剥想忽来。
乾阳殿位于千秋大殿之后,是轩辕帝召见官员接见外使之地。进入殿内正堂,原本上位的地方放了两张微微相对的玉椅,另外左右手边各有一排檀木雕花椅。
苏筱捧来凤冠,那颗莹润的珠子散发着幽柔的光泽,正好落在额心处。梨裳站起来,问苏筱,“什么时辰了?”
琉璟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梨裳:那还用说么。
果不其然,他们破门而入,将少年围在其中,然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少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梨裳想,她不会认错。
看到梨裳有些发怔,庄珂向前一步,“太子殿下、云后陛下,何不移驾乾阳殿,再作细谈?”
心口有闷窒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小妖怪,正细细碎碎地噬咬着。梨裳以为她早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她恍惚有了错觉,那好像就是沛顼,不,是琉璟,他正含着温柔的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过。
梨裳摇头,径自往屋内走过去。
他已经不记得她。准确地说,他现在根本不认识她。
“回陛下,已经是辰时了。”
梨裳看了少年一会儿,然后对他莞尔一笑,怪不得这少年总穿着一身黑衣。
恨,也都消磨干净了。
离他越近,她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漂浮着的,淡淡气息,仿佛夜一般,孤高又寂寞,黯黯地弥漫在四周。曾经多少次在琉璟的怀里,还有最后沛顼倒在她怀中,这气息在她鼻间缭绕不去,仿佛缠绵的抚模,却又含着丝丝凄伤。随着这气息,往事仿佛云烟后的风景,渐渐显露出来,那些她本以为已经忘了的,却清明一如往昔。
她早就不爱那个人了。
他站在石桥上,冲她冷冷一瞥;他躺在金纱帐中,缓缓睁开黑色的眼;他拉着她的手,带我升上天阙;他捧着白色梨花,吐露最动人的誓言;他冲她温柔的笑;他在她颈边无声的流泪;他觉醒后的冷漠、绝情;他毫不留情的惩罚;他杀掉他们的孩子时的决绝;他悲伤绝望的目光;他最后的那句“一直……一直……做你的琉璟。”
这种陌生的眼神,本来就该是最正常的。
梨裳打起精神。有了打算之后,心忽然就静下来了。
原来经过无数年月,梨裳以为已经被时间洗刷掉的,却早已附着在灵魂上。
是爱是恨,都是过去的事了。南北两朝都已合并,那么深的仇怨都已经开始一点点消解,云神离去一位,但更重要的那位还在,阳光依旧灿烂如初,时间仍旧不停走过,所有人都释然了,都活在现在和未来之中,只有她还抓着那些过往。
忽然就有点后悔,也许她不该来。
她深深吸一口气。莫悲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陛下,您没事吧?”
梨裳与慕渊坐在玉椅上,庄姜氏坐在慕渊旁边,庄珂则居于右边首位,另有几名大臣,依次排了下去。
“太子正为先皇服丧,不能以正装示人,得罪之处,还请云后海涵。”那女人微微福身,举止端庄,声音也是一派庄严。
一直到了锦霞馆内,梨裳的心都狂跳着,平复不下来。
明明看不清少年的脸,梨裳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她心脏猛地一跳,低声对莫悲说,“快走!”
碧落说,云神不可能转生成为云人以外的族类,可她却记得那年与琉璟到中州,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生在云境,还是中州。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这样?
此时梨裳也看清了少年身边的两个人。右边的是庄珂,左边的,是一个面容艳丽但衣着朴素的女人,她头上梳着高高的云髻,插着两根银步摇,仿佛正戴着孝。
“云后远道而来,辛苦了。”少年向前迈了三步,拱起手,说得落落大方,颇有几分老成。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却有着近乎成人般的深沉。
皇后端丽一笑,“早听父亲说过,云后的冥复之力另得归墟合拢,结束了云境北王朝与南王朝的战争。”
慕渊自坐下后,便没有再看梨裳,只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zVXC。
可这副悲痛的表情,梨裳怎么总觉得不够真诚呢……
更为奇怪的是,作为前轩辕帝唯一的儿子,慕渊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接下来庄珂又同梨裳说起了云境与中州接触之事。他说可以在轩辕国开放几架飞隼,让云人也可以到中州,与中州交流往来,这样或可肃清两族之间的一些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