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晒马
一九八八年,东方明珠。
夜深,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烂报纸和垃圾袋呼啦呼啦在街巷里狂舞,放眼扫去,街道与巷子黑漆漆的,一个鬼影都找不出来,显得十分萧条与落寞。要不是街道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带来了一丝生气,整个街区就如同末日降临后的城市废墟。
巷子暗影里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十双眼睛紧盯着街道拐角一间铺面的拉砸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锈迹斑斑的拉砸门上方一块写着“祥记老友面”的招牌随风摇晃,飘飘欲坠,牵动着众人的心。
一身酒气的陈正飞半躬着身体混在这群人中间,脑袋一片乱哄哄的。
我正在干什么?
连蹲都蹲不稳的陈正飞头痛欲裂,一边模脑袋一边扶墙作势欲站起来,刚立起身便被身旁一壮汉按住肩膀压着墙壁上。
“亚飞,你做死啊。”壮汉二十**岁年纪,身材魁梧,此时正倒竖着眉毛瞪着陈正飞。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冷哼道:“搓毛,早说不让他来,你偏不听,这衰仔尽会坏事。”
叫“搓毛”的壮汉回过头来瞪了后方的鸡窝头男子一眼:“我有什么办法?股爷吩咐时你也在场,他是怎么说的?社团所有人,只要是活的都要到场,听清楚了,是所有活人……丧狗,你小子有意见当时怎么不见你出声?你有种当着股爷的面说呀,对我乱吠什么?”
名叫“丧狗”的鸡窝头男子拖着沙哑声嗤笑:“这衰仔也算是人?除了喝酒还懂干什么?一滩烂泥罢了,等会一棍子就被人家撂倒,然后乱刀砍死,到时候就tm一扑街死狗……”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不清,看样子是很不服气。
脸贴在冰凉墙面上的陈正飞迷迷糊糊的,噗地吐出一口混合着鱼腥味的沙子,拖着大舌头申吟着道:“狗瞎的按着我作死,知道老子是谁不?我是旺和的大飞……”话没说完,嘴又被一张**的大手捂住。
“鸭子,蛤蟆,把亚飞拖走。”壮汉甩头示意了一下,身旁两个黑影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月兑下鸭舌帽继续捂住陈亚飞的嘴,与另一光头青年一起架着陈正飞往后巷退去,暗影中墙根一路排开的众黑影们纷纷让路,晃眼一看竟有数十人之多。
“给我拉远一点,看稳了别让他捣乱。”
正拖着陈正飞后退的月兑帽男青年点头表示明白,突然顿了一顿身形,轻叫一声:“有人。”说着敏捷地躬身下蹲,同时双手用力将架着的陈正飞按在地下,眼睛警惕地盯着街口。光头青年学着同伙的样子蹲下,用膝盖压着陈正飞的手以防止他乱动。
另一边的“搓毛”压低声叫道:“大家藏好。”话音刚落,他用一个恶狗抢食的动作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压住陈正飞乱蹬的脚。其余黑影一齐闪身躲进暗影里。
醉醺醺的陈正飞四肢被倾轧动弹不得,嘴也被一个棉帽捂住叫不出声,挣扎着想摆月兑几人的控制,越使力反被压得越紧,只好鼻子呜呜发声求救,却被旁边机警的光头青年一手捂下来连鼻子也摁住了,仅发出了两声闷哼,混在呼呼风声中听不清晰。
这时,滴答滴答的脚步声从巷子外传来,接着街头地面出现两个拉长的身影,巷子暗影中的众人一齐紧张地屏住呼吸。
巷口一会走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员,其中一人眼睛往巷子里扫了两眼,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按着右肩的对讲机慢悠悠地道:“17360呼叫总部,17360呼叫总部,开平道一片太平,没有人走,没有狗叫,over。重复一遍,没有人走,没有狗叫,over。”
一个女声从对讲机里传出:“17360,到新会道那边去看看,刚才有报警说半夜狗叫扰民,地点就是开平道和新会道那一片,不在这头就可能在那边,你们转过去看看。”
“17360收到,over。”警员一边关闭对讲机一边摇头,“真他老母倒霉,这大半夜的,狗叫就让它叫两声咯,关好窗户睡觉就是了,报什么案呀?”
同伴笑骂:“可能是哪个粉仔半夜扒灰惊动了这一带的狗……命数不同,人家抱条女睡觉,我们傻兮兮地扫街,走吧,早点搞定这单好去吃宵夜。”说着加快脚步当先行去。
带对讲机的警员叹了口气跟上,无意中看见拐角面铺关着门,好奇道:“咦,祥计今天怎么那么早打烊?”
同伴也是惊奇:“瘸子不会是回乡下去了吧?我还想吃他下的老友面呢。”
带对讲机警员骂道:“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看来今天宵夜只能啃顺吉的菠萝包了。”香港的冬天不算冷,深夜也有10来度,套件毛衣都能熬过去,可再不冷也是冬季,热乎乎的汤面自然比冷冰冰的面包更有吸引力。
两个警员低骂着渐行渐远,巷子中众黑影一起长出一口气。
“该死的条子!吓死人了。”“搓毛”放松全身瘫坐在地上大口呼吸,“你们两把亚飞拖走吧。”一边说一边抬手做擦汗状,却半天没见手下行动,“搓毛”正要发脾气,只见按着陈亚飞的两个青年呆楞着不动,不由怒道:“把亚飞拖走啊,还傻愣着干什么,等会还要做事呢!”
“搓毛哥,亚飞他……他好像……好像不动了!”外号叫“鸭子”的青年松开手里的鸭舌帽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搓毛惊叫。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醉汉忽然不动了,表示什么?“搓毛”心头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亚飞哥似乎……似乎……没气了。”另一个叫“蛤蟆”的光头青年脸色铁青,颤抖着移开捂住陈正飞鼻子的手。
借着微微星光,“搓毛”看见了陈正飞死气沉沉的脸,以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停止了转动。“搓毛”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向鸡窝头青年,却见“丧狗”正一脸迷茫地盯着自己,两人眼神交汇,同时骂道:“顶你个肺!”
这票人是香港社团“旺和”的成员,社团也就是所谓的黑帮。不完全统计,香港有四五十万黑帮成员,分很多社团,除了最大的几个,什么新义安,十四k,和胜和,和安乐,联胜英,联胜义,福义兴等以外,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小社团,光和字打头的就有十数个,和字头帮派虽然都是一个派系出身的本地帮,但发展到今天彼此间已经没有统属关系了,完全是**的十数个帮派。
“旺和”也带一个和字,但不是以和字打头,所以不是本地帮派系出身,它实际上出自14k。14k是gmd军统某少将在广州创立的,原名叫“洪门忠义会”,广州解放后才转移到香港并改名,为了掩人耳目决定用原会址宝华路14号为名,当时分8个字堆,发展到现在共有四五十个字堆,“旺和”便是其中之一。
14k几十个字堆遍布港九,不过大部分都老化式微,名存实亡了,经过内部之间,和与其他社团的互相吞并消化,江湖上还活跃并有一定实力的只有“孝”“毅”“德”“梅”“拜庐”“礼”六个字堆,帮众过十万。当然,不全是正式成员,一半以上是候补,也就是所谓的“蓝灯笼”,还没经过香堂插香的预备人员。
“旺和”早期还是蛮响亮的名号,奈何时运不济,五十年代中期的“九龙暴*动”后被港英政府列为严厉打击对象之一,帮里的大佬跑的跑死的死,因此并不如它名字显示的那般兴盛发达,属于就快要退出历史舞台那一类,如今仅剩有五百多个正式成员,半数是老弱病残,在桐箩湾东南的新会道、开平道、新宁道附近一带苟延残喘。
不过旺和的党徒都是正式会员,这种没前途的老牌社团是几乎没有“蓝灯笼”的,换句话说,旺和里面最低级的党徒便是“四九”。
香港的社团都源自洪门,组成大同小异,职位结构一般为六级八职制。六级从上到下是香主(也有叫山主)——副香主(坐馆以及有投票权的元老)——红棍(高级打手)——草鞋(资深会员)——四九(低级会员)——蓝灯笼(预备会员)。这六级同时也是职位,另外还有两个职位是白纸扇和揸数。白纸扇通俗点讲就是军师,地位介乎于红棍与草鞋之间,而揸数则是军师的高级版本,堂口坐馆的左右手,平时管账本管名单的,地位比红棍略高。
这指的是一般的情况,黑*社会虽然尊传统,但不是绝对的,对于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是绝对的,那就是实力。很多堂口都是红棍独大,白纸扇和揸数仅是摆设,甚至根本就没有,历史短的某些社团连草鞋都没有。简化到三职,红棍——四九——蓝灯笼。而社团成员要上位到坐馆,就必须是红棍这一职位,总的来说,社团里面最最重要的一个职位是红棍。
“搓毛”正是“旺和”的红棍之一。他口中提到的“股爷”是帮会元老,以前是白纸扇,现在是揸数,在对外交涉和酝酿械斗时负责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由于“旺和”式微而地盘却又处于繁华的桐箩湾,于是成了好多人眼里的香饽饽。这趟行动便源于此。
“联胜英”有一个分堂同样在这一带混,在当家红棍“瓦哥”带领下发展势头迅猛,用江湖话说正当红。“瓦哥”对“旺和”最后这块地盘垂涎已久,扯了个由头抢先下手。借口有些可笑。说什么他的情妇小陶在“旺和”的麻将馆里被人调戏侮辱,要“旺和”坐馆“老底”赔偿三百万港币并交出当事人。江湖大哥的情妇在麻将馆被人调戏?而且还不是在自己的场子里。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抢地盘就直说呗。“旺和”一众领导心里明镜似的,同时又均义愤填膺,这是欺上头来了,不战也得战,一退“旺和”这个字头就完了。于是坐馆“老底”派得力助手“股爷”出马与之谈判,地点选在两帮地盘交接的街口祥记面馆。
谈判是按江湖地位来的,原本是坐馆对坐馆,红棍对红棍,但兴旺的“联胜英”与破败的“旺和”不可相提并论,“联胜英”在尖砂咀一家独大,连分堂在桐箩湾这边也是红红火火,“瓦哥”的手下比“旺和”全帮人马加起来还多,又俱是能打的青壮年,手下头马“**”更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打手,曾经在泰国打过黑拳。这下“老底”是真的慌了,碍于面子只好派了“股爷”出面,实际上是全帮全员出动,因为赢的希望渺茫,所以特意安排了“搓毛”“丧狗”这一路伏兵。
“搓毛”和“丧狗”作为帮派的红棍,本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两号人物,可情随事迁,“旺和”这面大旗都要倒了,他们又好得到哪儿去,还能够舞得动的手下全都拉出来也就巷子里埋伏的这几十号人马。他们知道这是帮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因此“搓毛”连喝醉的手下“飞仔”也没放过,却没料到还未开战,己方就率先损员了,不骂娘才怪。士气低落不算,更糟糕的是这个非战斗损员是损在自己手里,他清楚的记得入帮时在香堂念的帮规第一条就是不得同门相残,否则死于万刀之下。如今莫名其妙的捂死了陈正飞,这到底算不算是违反帮规呀?
风仍在呼啸,“搓毛”感觉今夜格外的冷,从心里一直冷到脚板底。
怎么办?
“丧狗”轻咳嗽一声,道:“亚飞醉了,睡过去了……鸭子,蛤蟆,你们两把他扶到垃圾桶后面去,那个……反正他醉成这个样子也没有战斗力,让他继续睡吧,不用理会。”
鸭子和蛤蟆没行动,一齐看向“搓毛”,等他指示。
“搓毛”楞了一下,看见“丧狗”朝着自己挤眉弄眼,顿时想明白了什么,对两手下挥了挥手。鸭子和蛤蟆赶紧架起死狗般的陈正飞往后拖。
陈正飞的死万万不可伸张呀,保住士气的当下最紧要的,再说等会一片混战,大把利用的机会,完全可以将倒霉的陈正飞死亡事件推到“联胜英”头上去。
想通此理,“搓毛”心头大定。
哗啦啦,祥记面馆的卷砸门升了上去,吸引了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