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楼冷笑着挑起长眸,“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今天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月慕白缓缓起身,一向儒雅的男子,身上罕见地溢出冷冽来,“小楼你在车库里对我说,可不可以再伤害我一次,可不可以不将兰溪交给我——我现在回答你:不可以。”
“凭什么?”
月明楼反倒没急没恼,就坐在椅子上,仰头冲着月慕白笑。
“就凭……”月慕白也不急不慌,垂首细细思忖,脑海中现出兰溪当年在校园中追着他跑的那一幕。月慕白便笑了,“……也许就凭,她忽然对我说,她要拒绝我。这样好的女孩子,我如果真的错过了,才真是可惜。娈”
“五叔明明知道我不会放开她。那五叔这样决定,难道是要公然与我决裂么?”月明楼缓缓敛紧指尖。
“小楼你长大了。”月慕白昂然凝望月明楼,“再不是那个需要我来扶持着你的孩子。”
“我明白了。”月明楼反倒笑起来,“五叔,走着瞧。祝你好运。试”.
月明楼晨会上心不在焉,多亏有月慕白主持,这一切兰溪自然看在眼底。有隐约的不忍,却也只能当事不关己。开毕晨会回到办公室,丁雨忽然拍手叫大家都起来,“孟丽和兰溪调去CEO身边,大家不是都嚷嚷咱们办公室人手不够用?告诉大家个好消息,我们总裁办又来了新的同事。”
大家都好奇向办公室门外张望,已经看见人力资源部的同事站在了门口,知道是已经带着新人来了。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丁雨不经意地望了兰溪一眼,便笑,“让我们欢迎新同事!”
大家都应景地热烈鼓掌,兰溪却在瞧见那姗姗而来的新人的刹那,只觉双手沉重下来。
怎么会是她?
丁雨笑着给大家介绍,“这是陈璐,未来将与我们一同工作。陈璐刚毕业,对职场的事物难免还有生疏,大家平常工作上多帮衬。”
丁雨说着又望了兰溪一眼,“兰溪,你带带陈璐吧。把你当初在总裁这边的内勤工作都转给陈璐。”
陈璐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便热切地望过来,小女孩儿一样疾步走过来握住兰溪的手,“兰溪姐,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
兰溪自己有些没反应过来,孟丽等几个知道她们之间宿怨的,也都各自挑起唇角来冷笑着等着看戏。
“好了,各自工作吧。兰溪你跟我进来一下。”丁雨稳稳掌控住总裁办里的气氛。
兰溪跟着丁雨走进去,坐下来,心还无法平静。丁雨盯了兰溪一眼,“我知道这样的工作安排可能会让兰溪你为难。可是陈璐的背景你也明白,陈秘书长那边是咱们不能得罪的。既然你们之间有了渊源,我要是另外安排别人来带陈璐,可能反倒会出岔子。兰溪你多委屈一点,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
丁雨略微沉吟了一下,“总裁绝不会随便找人去替他挡桃花……兰溪,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总裁当初既然选中了你,就是相信你有能力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所以带陈璐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做。”
兰溪吐了口气,便也认命点头,“主任我明白。这件事我会用心办好,主任请放心。”
陈璐这样步步紧逼,想来定然是对总裁不肯放手;总裁也公然答应让陈璐进总裁办来——难道说,总裁也已经接受了陈璐这段感情?
想到这里,兰溪急忙提醒自己收回思绪来。这是人家总裁的事,与她何关?.
午饭时间,为了带陈璐熟悉公司,兰溪便没有出去吃饭,而是带着陈璐到了公司的餐厅。陈璐显然很不适应端着餐盘打饭,好悬将餐盘给扣了,到了还是兰溪把她安顿好,又替她打好了饭菜端过来才罢。
陈璐被周遭同事的目光压得不敢抬头,凑在桌面上跟兰溪说,“兰溪姐,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兰溪用勺子舀了一大口米饭吞进嘴里去,想了想,摇了摇头,“其实,我反倒羡慕你。这不是你的错,毕竟你家庭条件好;再说这也没什么难,你三两天自然就适应了,别挂在心上。”
陈璐默默垂下头去,少顷似乎已是有了哽咽,“兰溪姐,谢谢你。我以为我当初那么对待过你,你一定会借机也报复我的;却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其实陈璐你多虑了。”兰溪歪了歪头,认真想了想,忽地微微一笑。这一笑,让她唇角一枚小小的梨涡毫无预警地显露出来,看得陈璐都一呆。
“其实陈璐,说句实话,如果我是你,也有这么好的家庭,那我说不定比你还公主一下的……环境决定性格,如果你不那么做,反倒显得假了。只要是坦白直率的人,我就都不讨厌。”兰溪下意识去拨了拨额发,阳光便撒过来,让她的发丝都根根闪亮,“所以没事的,别放在心上。”
陈璐便又是一呆。很奇怪地,陈璐只觉此时眼前的这个女子,跟当初见过的那个,好像不一样了。
两人吃过午饭,一起说说笑笑走回办公室去。一直偷眼打量着两人的孟丽十分惊讶,便忍不住跟过来冷笑,“原来杜兰溪也学会演戏了。啧,演技不错啊。”
兰溪叹了口气,转头望孟丽,“孟丽你这句话真是说得晚了。我早就在演戏,可惜你却没看出来;现在的我不是在演戏,不过是在洗去铅华,反倒被你当做是在演戏——孟丽,原来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这杀人不见血的职场,你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你,你什么意思你!”
这样的兰溪让孟丽心惊,她攥着茶杯都有些不稳,“杜兰溪,你倒是说清楚啊你!”
兰溪叹了口气,“这次人事调动,我被调到CEO那边去还有情可原,毕竟我之前一直跟在CEO身边工作;那孟丽你呢,你难道不好奇,你怎么会被调过去的?如果我是你,我可要好好猜猜总裁和主任,是怎么看待你的了。”
有些事,兰溪本不愿说,只看着便罢。身在职场,也许独善其身早已是一种生存智慧。别做出头鸟,便不会被枪打;可是孟丽这人给脸不要脸,一次次这样故意过来打压,兰溪忍不住回敬她一局。孟丽的脸色果然不好看起来,“是么?”仿佛不甘心,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只讪讪转身,脚步有些凌乱地走开去。
陈璐微微张大了嘴巴看兰溪,“兰溪姐,你好厉害啊!”
兰溪朝陈璐眨了眨眼,“别告诉别人哦。”.
忙着带陈璐,显得自己忙忙碌碌一整天,可是临近下班了,兰溪还是怔忡了下来。
再逃避,总归也得拿着陈璐的单子,去给总裁签字啊。内勤的工作是可以交给陈璐,但是陈璐毕竟刚来,许多程序她根本还没上手。
总裁倒也坐得稳,竟然都不亲自出来看看陈璐。
眼看快到下班时间,不能再拖下去,兰溪便只好拿了单子到月明楼办公室去。推开门,月明楼正向后仰靠在大班椅上,只掀了一条眼缝儿瞅她,“我还以为你今儿一整天都不来了呢。我等着签你这张单子,等得哪儿都没敢去。”
兰溪咬紧了唇——刚刚竟然离奇地差点笑出来。
兰溪走过来将单子搁在月明楼桌面上,低着头怕被他看出笑来,絮絮叨叨解释,“这一天要带着陈璐熟悉公司各处啊。咱们公司这样大,初来乍到的都跟走进迷宫似的,这一圈转下来,就到这个时候了。”
“哼。”月明楼哼了声,却捏着单子没急着签字。
兰溪等着呢,便抬眼看了月明楼一眼。
这才看见,他面色不好。
“我头疼。”月明楼咬着牙关,“你过来给我捏捏。”
兰溪就更深地垂下头去。他是有偏头痛的毛病,很多年前还是天钩的时候就有。一疼起来,吃止痛片都没有用。她给他捏过,他说比吃药有效多了。还逗着她说,“是不是你手指头会放电,生物电流嘶嘶地就流进来,我一通电就好了?”兰溪当时就只好回他一句,“原来你是个充电电池啊。”
她真想装作不知道来的,可惜再没了那层面具。
“快过来呀!”他咬着后槽牙哼哼,捏着单子恼羞成怒了似的,“你不给我捏,我就不给你签字!”
兰溪就一闭眼睛,真想回敬一句:“你家公司的事儿,你还拿来要挟我?月集团倒了,姑女乃女乃我都直接拿遣散费拍走人好不好!”
可是内心再强大,面子上也得低眉顺眼。兰溪叹了口气走过来,手指分别揉上他两边太阳穴去。她指甲留得不长,但是天生十指尖尖,于是便替他轻轻扎着,不光是指的按揉。
“嗯……”他满意地悠长叹息,阖着眼睛,故意轻轻哼着。
哼着哼着就下道了——就像是那个啥了似的。
兰溪脸红,便松开了手,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狠狠瞪了他一眼,嘴上还乖顺地说,“看样子总裁的头痛已经没事了。麻烦签字吧,总裁不签字,陈璐今天就不能下班;陈璐不下班,陈秘书长就不高兴——总裁总不至于要惹陈秘书长吧?”
她语气里的针尖儿,月明楼如何听不出来?他依旧保持着舒服的仰躺姿势,却朝她呲出犬齿来,“签就签。笔呢?”
兰溪真想把他从椅子上给掼下去算了——笔就在桌子上呢,还跟她要!
兰溪忍了,伸手将笔塞进他手里去。他这才跟老太监似的“嗯”了一声,收回长腿,坐直了身子,将笔尖搁单子上去,一笔一划开始写那个“月”。
兰溪真是又想杀人——他平素签名都是花体签,一划拉就完了,哪里需要这么一笔一划地写?他分明是故意跟她磨洋工呢!
一半的“月”还没写完,他忽地转头来瞟她,“你怎么没生气呀?”
“嗯?”兰溪一时没反应过来,“总裁说什么?”
“陈璐啊。”他继续描花儿似的写着,“我都把她弄总裁办来了,你怎么都不生气的?”
兰溪只能冲天花板翻白眼了,“总裁别说笑话。公司是总裁的公司,安排员工进来是总裁的自由,我一介小小助理,凭什么不高兴?”兰溪忍不住再加了一句,“更何况,我这个小助理现在也已经变成了CEO的助理。”
月明楼发贱地就笑了。他就喜欢听她明里暗里地骂他,真舒服。一整天想着五叔的那些郁闷,这会儿都被她给吹散了。
好不容易“明”也写出来半边了,他忽然勾手向兰溪,“诶,这个单子不对劲儿啊,你过来看看。”
兰溪猝不及防,当内勤的手里各种单子太多,又是请假单、加班单、请车单、报销单的……难不成她情急之下拿错了单子过来?兰溪便赶忙凑过来看,手肘就趴在桌面上。
他的呼吸都喷在她颈侧,她心底霍地竖起小小的防备,却已是晚了——他凑过唇来,“叭”地就亲在她颊上,然后像是偷了腥的熊孩子,哈哈笑着往后躲开。
“总裁,你!”兰溪气得原地跺脚。他却挑了眉,却不收敛笑,就那么盯着她,“觉得不忿,你亲回来啊!”
兰溪使劲深呼吸,指着单子,“总裁拜托你赶紧写完。快点!”
“哦。”看她真生气了,月明楼这才收尽了笑谑,乖乖捏着笔趴下去,一笔一划将“楼”也给写完。然后跟交卷子的小学生似的,双手将单子端起来凑到兰溪面前,“我写完了,给。”
兰溪真被他折磨死了……他这样,他是想要干嘛呀!
兰溪只能一跺脚接了单子就走,大步腾腾一直走到门口去,才想起来彼此的身份。只能忍着回过头来,轻轻躬身,“总裁,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月明楼手肘拄在桌面上,用手掌拼命挡着面上泛滥而开的笑,使劲点头,生怕自己忍不住就这么笑出声来,“嗯嗯嗯,去吧去吧。”
看她气得撂着蹶子跑出去,却没敢摔门,反倒是将门小心关严——月明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盯着门板大声笑出来。
好了,他又活过来了。就算五叔公开跟他宣战,就算打断骨头筋都跟着疼……他至少,还有她.
月家大宅,正是一片繁忙景象。家里的佣人穿梭来去,捧着各色杯碟盘碗,大厅中间的八仙大桌累累叠叠起来。美食美器,看得人食指大动。
可惜,桌边一共只坐着四个人。
与桌面上的杯盏,以及桌边串流来去的佣人比较起来,便只觉凄清。
月家老爷子月中天看了一眼桌上便皱眉,转头冲妻子郑明娥说,“家里就咱们四个人吃饭,何苦浪费这么些菜?必定吃不完。”
“就算吃不完,我看着心里也高兴!”郑明娥不掩执拗,“再说做了也不糟践,我待会儿把它们装了盒子,给安养院的老伙伴送过去。”
月中天依旧皱眉,却也舍不得再说什么。
从前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如今凄清得就剩下他们四个。郑明娥心里憋屈,月中天怎么能不明白?
“爸,妈,尝尝这道雪蛤炖红莲,最是温和滋补。雪花是儿子去吉林的林地里亲自捉回来的,莲子和陈皮也都是最地道,最适合给二老补身。”月慕白连忙起身,亲自执了汤匙和骨瓷小碗儿,将菜肴拣给二老品尝。
月中天的目光就落在月明楼面上,“小楼子,还不接了你五叔的碗,去喂给你女乃女乃尝尝!”
月明楼抿了抿唇。月中天就一立眉毛,以为这小子又要给他捅娄子——月明楼的名字是月中天给取的,当年儿子和媳妇出事之后,他就曾为此十分自责。名字体现命运,这小子可不就给他月家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好在月明楼这回没呛着,难得乖顺地起身,伸手向月慕白,“五叔,我来吧。咱们家规矩多,给老人上菜这活儿,历来都是长房长孙该做的。”
月慕白微微一顿,月明楼便从他手中接过碗盏来。
“不用了,我可受不起!”郑明娥却喝止,“你坐着吧,我不想吃!”
月中天的白眉便又皱起来。自打儿子媳妇出事,郑明娥便再容不下孙子,每次见着孙子,她扭头就会大发一场脾气;严重的,还会大病一场。
在郑明娥眼里,小楼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与她作对的。月中天给孙子取名“明楼”之后,一直没觉着怎么,偏妻子听见便不高兴了——直到后来月中天才猛然省悟,原来他是给用重了一个“明”字。
若按照传统的取名忌讳,这样取名便是小孩子冲撞了老人的。可是那时候月中天自己也是倔性子,报完了户口了便不肯改;后来终究一语成谶,小楼这孩子开车将他父母都给冲下山崖去……
从此郑明娥便将孙子看做是命里煞星,说他转世到他们月家来,就是来毁了月家的。
这些年多亏有月中天老爷子压着,郑明娥才没真正动摇月明楼的地位去。虽然痛心妻子对孙子的态度,可是月中天老爷子却也能理解妻子的心情——当年他正创业,老妻独自生养下长子,他们母子的感情极为深厚。月明楼虽然是孙子,却也是杀了她儿子的凶手,也难怪老妻无法接受这个孩子。
“老伴儿啊……”月中天想要从中说和。
“爷爷没事,我来吧。”月明楼这次却没气馁,反倒还是端着小碗儿到了郑明娥近前来。弓着身子,将红莲雪蛤舀到了汤匙里来,搁在唇边试着温度合适了,这才送到郑明娥唇边去,“女乃女乃,好歹尝孙子这一口。从前种种,孙子都知错了,女乃女乃大人有大量,就算不原谅孙子也没关系,至少别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吃饭的时候,最忌讳动气了,您说是么?”
从前的月明楼绝不是这个样子,郑明娥不给他好脸色,他也对郑明娥不假辞色。祖孙两个之间的怨恨就越积越深,渐渐成了无法融化的坚冰。这若搁在往日,郑明娥如果这样对他,月明楼说不准会起身转头就走。可是今天,他倒仿佛转性了一般。
“嗯,小楼子你小子今天表现还不错。”月中天连忙觑着老妻面上神色,从中调油。
郑明娥也没想到,瞅着月明楼还是皱眉。月明楼经常屈膝一跪,就在郑明娥膝边,“从前千错万错,都是孙子的错。女乃女乃要是觉得还是咽不下去这口雪蛤,那就先抽孙子几个大耳刮子解解恨。气消了,再尝这个。”
家里的佣人们也都偷偷望向这边来。有从小看着月明楼长大的老佣人,就忍不住湿了眼睛。纵然是月中天,这一刻眼中也粼粼闪过水色去。
郑明娥一皱眉,叹了口气,“起来吧。你若真有这份孝心,平常说话办事就多用一份心,别还总拿自己当小孩子,再办从前那些荒唐事。”郑明娥张口含下了那口雪蛤,缓缓咽了才又说,“咱们家,再也禁不起你那么折腾了。所剩就我跟你爷爷两把老骨头,你总归不想再把我们两把老骨头也给散了吧?”
最后这句话终究戳到月明楼痛处。亲手害死了自己双亲,难道真的能再把祖父母也给气死?月明楼将碗盏搁在桌面上,向后退了半步又是跪下,这一次竟然是向郑明娥磕下头去,“孙子在这儿也跟爷爷女乃女乃发誓,如果再不懂规矩,那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孙子。这样的孙子,也无颜再活下去……”
全家都默然无声,月中天老爷子抽了抽鼻子,“唉,赶紧起来吧!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要是真有这份孝心,赶紧给你女乃女乃和我找个孙媳妇,赶紧生个大胖小子,让这个冷冷清清的家,重新再热闹回来!”
郑明娥这才缓缓转了目光望向月明楼,“陈秘书长的女儿,你们进展如何了?”
月明楼这才一笑,“女乃女乃吩咐的事,孙子其实一向都放在心上。孙子已经让陈璐进了公司,就在总裁办里,就是为了跟陈璐多些机会了解。”
“哦?”郑明娥果然大出意料,“你这回真的肯听话?”
月明楼乖顺点头,“我们两个都还年轻,这么早说婚事也许还太早。就先当朋友呗,彼此也多了解一下对方,如果真的能情投意合呢就更好;如果真的发现彼此不那么合适,也好给彼此一个转圜的余地。”月明楼觑着郑明娥的神色,“成与不成,孙子总归不会得罪陈秘书长。这个分寸,孙子还是有的,请爷爷女乃女乃放心。”
郑明娥这才正正经经将小碗儿里的红莲雪蛤都喝光,“那就好。”
吃完晚饭,郑明娥指挥着佣人将没动过的饭菜都装了盒子,伴着月中天一起出门到安养院去。天边斜阳如重彩的胭脂,将天地涂抹得一片红艳艳,月慕白和月明楼并肩目送二老的车子远去,月慕白这才转眸望了月明楼一眼。
“为了迎战我,已经学会哄着女乃女乃高兴,懂得争取这个资源了?”
月明楼迎着月慕白的目光也笑,“虽然我跟女乃女乃之间是隔代,没有你与老太太之间那么亲近。但是总归我也是她孙子。或者说,我并不指望将来她老人家会帮我;只要她不站在五叔那边来帮着五叔难为我,就行了。”
“成不了盟友的,至少别让她成为敌人。五叔你说,我这样做对么?”
月明楼说完,清清冷冷地转身便走开去。
漫天红霞里,只剩下月慕白孑然一身.
夜色低垂,兰溪抬头看看眼前的雅舍,不由得有点紧张地将背包的带子又向肩头紧了紧。
是月慕白约她来这个地方。给了她地址,是一个她有点陌生的地方。就连出租车司机都绕了几绕,才找到这个地方。
看上去,有点像个农舍。篱笆泥墙、蓬草门廊,院子里还依依呀呀传来大鹅的引吭高歌。
兰溪想,这八成是家农家乐。
走进去,四处亮着灯,却没见月慕白身影。兰溪正犹豫是向前走呢,还是大声嚷嚷一下,前方的凉亭上忽然传来铮然一声琴弦。兰溪便循着琴声走过去,她走一步,那琴声便再多响一声,仿佛是指引着她一直朝前去。
转过一架藤萝,才看见纱罩灯下,正坐着月慕白。他穿牙白褂子,含笑迎着她,手指抚着琴弦。
琴边一炉香,香烟如浮云游龙。
兰溪只能屏息站在原地,赧然地笑起来,“月老师,我怎么觉着我自己像是村姑进城呢?”
“呵……”月慕白含笑起身,铮然一声琴弦余韵绕梁良久不去,“那天晚上在‘月如眉’,我看见你一直留神听着水上游船上的琵琶声。后来琵琶弦断,你立在那里仿佛难过了许久。我就想着一定要亲自抚琴给你听,给你补上那一晚的遗憾。”
如何能说不感动?
兰溪吸了吸鼻子,赧然微笑,“其实那天晚上我听琵琶,也什么都没听懂。让月老师见笑了,我爸妈都是粗人,所以他们生出来的这个女儿我,就算偶尔也希望自己能小资一下的,可惜却总是文雅不起来。”
“所以那晚小楼说要给你唱一段昆曲,《鹊桥仙》,实则也是用错了心意?”月慕白自然听得懂兰溪话中所向,却轻巧一转,将焦点从自己身上移开。
兰溪微讶,“月老师,那晚原来你都听见了?”
月慕白点头,“是担心你。小楼又抢先我一步追出来,我担心小楼那个性子,别再又去开玩笑恶心你,便不放心跟出来。又不想打扰你们两个说话,就隐在院门之内。直到……”月慕白眸光轻轻洒落在兰溪面上,“直到你替他划燃了火柴,而他捧住了你的手。”
纵然已经跟月慕白明白地拒绝了,可是此时听月慕白提起那晚的暧昧,兰溪还是宛如被火燎了似的,“月老师,我……”
月慕白一笑,“兰溪,其实我今晚约你来,一方面是想给你抚琴,弥补你那晚琵琶弦断的遗憾;另一方面我想跟你聊一个人。”
“嗯?”兰溪一怔。
“章荆南。”月慕白的目光宛如天上月华,细细密密地全都落过来,罩住兰溪周身。
兰溪要偷偷地深吸一口气,才能藏住脸上的惊讶。
“坐下来,我给你煮水烧茶。”月慕白过来轻轻拖了兰溪的手肘,带着兰溪倒凉亭上坐下。美人靠上搁着柔软的绣垫,月慕白亲自把那垫子拿过来,替兰溪垫上。
月慕白坐回琴桌去,搁着红纱罩灯那嫣红的灯光望过来,“章荆南是我同学。我们开始是好同学,后来成为好朋友。到研究生的时候,自然而然便发展成为男女朋友。”
“我也带她来见过父母、兄嫂。我以为一切波澜不兴,将来自然会结婚。”
兰溪认真听着,认真点头。从当初月明楼对章荆南的形容里,兰溪隐约猜想,章荆南的个性也许与月慕白是很相似的,都是风华内敛的人,表面的水波不兴,内在却胸怀锦绣。
“兰溪,你觉得我很爱她,是不是?”月慕白却毫无预警地话锋一转。
兰溪当然点头,“月老师,自然是啊!”
月慕白却幽幽凝着兰溪,“其实,却不是。”
“啊?”兰溪惊得险些跳起来。
“是小楼给了你错误的指引。”月慕白轻轻摇了摇头,“也许连他自己也是误会了。我是一直在心底里缅怀章荆南,觉得她的死有一部分与我有关,我觉得自己愧对她——但是这种缅怀,却不一定都是刻骨铭心的深爱。”
“……或者说,”纱罩灯红,月色如银,月慕白隔着月色灯影望向兰溪来,“或者说,如果那年在师大,如果没有一个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到我身后来,闪着一双大眼睛喊住我的话——我也相信自己是爱着章荆南的。”
“也正因为这样,我心里对她的愧疚,才会更多。”.
天地夜色都是那么宁静,只听得见那不甘寂寞的大鹅“嘎嘎”的叫声。兰溪小时候听邻居女乃女乃说过,大鹅可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当年在农村的时候,那女乃女乃家养的大鹅曾经追一个小偷追出二里地远……
兰溪讶了半晌,这才缓缓笑开,“月老师谢谢你,可是您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无地自容,就越觉得自己不配成为您的女朋友——所以我能说的,依旧是那天说过的那句。对不起。”“呵……”月慕白凉凉笑开,声音里仿佛掺了月色的孤寂,“我明白。所以兰溪,所以我这两年始终没给你回应——我看见了,当年在师大你第一次跑到我眼前来的时候,当看清我的面容时,你的神色一刹那涌过一丝迷惘和惊慌。那时候你下意识的动作甚至是想转头就跑的,可是你的倔强却让你留下来,甚至还明知道我拒绝,偏还追过来。”
兰溪整颗心彻底沉落下去——她怎么忘了,月老师原本是这样心细如发、洞若明烛的人?
“——兰溪,当年你看见的人不是我,你是透过我的背影和面容,看见了另一个人,是吧?”
月慕白气度如月,缓缓讲述。兰溪知道若此时眼前的人换做月明楼,那家伙怕是要暴跳如雷了。也只有月老师这样的男子,说起这样的话题依旧能够气定神闲、不愠不怒。这气度,是令她真心仰慕的。
兰溪站起身来,垂下头去。面对这样的月慕白,她怎么好意思继续撒谎?
“月老师对不起,是的……”
月慕白笑了,伸手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只有琴弦的颤动才偶有泄露月慕白心底的不宁,“兰溪,从那一刻我便担心,你是先认得小楼的。若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小楼,我便绝不能再给你任何的回应。”
晚风涌入鼻腔,让兰溪只觉鼻子酸涩,只能用力点头,“月老师对不起,其实这从一开始,都是我的错。我不光那时候就向您隐瞒了,我后来还向您撒过谎——”
索性,都摊开吧。就让自己的不堪,都让月老师看见。
“后来,就是公司年会那晚,孟丽在天台上说我主动爬上总裁的床……当时我跟您否认了,我说我没有;实则那都是撒谎,我那晚真的……”提到那晚的不堪,兰溪还是难过得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如果她那晚是清醒的,她一定不会那么做。就算那个人是月明楼,那她也绝不会那么做……
“所以月老师,这样的我是不值得您再做任何挽留的。就请您忘了我这两年追着您所做的傻事,更请您原谅我将您当做旁人的替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实在是没想到原来您是他的叔叔……”
兰溪用力躬身,“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对月老师您说明白。您是我尊敬的师长,我觉得我不该再让您误会下去……现在我说完了,月老师我再给您鞠躬说声对不起。然后,我应该告辞了,对不起打扰了您这么久,对不起……”
当着月慕白的面,这样一点点扯开自己的真面目,兰溪觉得疼。可是同时,却也有疼过之后的倏然放松。原来在心底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一旦坦然说出来,反倒是一种解月兑。
哪怕从此月老师会看不起她,甚至讨厌她,她也要据实相告。
兰溪说完,深吸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月慕白却起身几步奔过来,伸手扯住兰溪的手肘,“兰溪,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是不是?”
兰溪惊愕,回头望月慕白。从他的眼睛里没看见怨怼或者轻蔑,反倒有宽容、甚至是宠溺一般的笑意,“其实我们都是在感情上迷过路的人。欺骗过别人,也欺骗过自己;或者也算是无心之过,却让自己长久地觉得歉疚。”
兰溪点头。
月慕白笑得更如长天朗月,“既然都说开了,何不就此将过去都抛下?兰溪,忘了你曾经对我的暗恋;我也放下从前对你的躲闪——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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