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静的,月慕白怔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有点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来应用自己这满手的空闲时间。他不容自己怔忡太久,便转动轮椅到了花架边,将搁在调色板上的画笔擎起来,蘸饱颜料,却在举到花布前时不知道如何落笔。
这么多年了,每遇到心慌意乱的时候,画画儿成为他唯一的救赎;可是此时此刻,画画儿都没办法再帮上他。
他不想承认他心乱如麻,想用另外一个词来代替,可是搜肠刮肚几番思量,却只想出另外一个词来——肝肠寸断。
他从不曾知道,原来失去一个人、一个梦,会疼痛如斯。
即便当年同时失去大哥和章荆南,这两个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他是心痛,却还能第一时间站起来,接过撑起家族和公司的责任,丝毫不曾这样呆滞过。可是此时,兰溪还在楼下,其实严格说起来不会有如大哥和荆南的死去那么残酷,他还能天天看得见她——可是他的心却只剩下荒凉桄。
无边无际,荒草丛生。
门上传来敲门声,声音轻轻,频率断续,显然门外的人很有些迟疑。
月慕白握着画笔的手都颤抖起来,他猜得出来门外的人是谁。他调整了下坐姿,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又连忙将颓然垂下的手重又举回花布前,至少要从门口的角度看上去,他是在认真作画痴。
潇洒地,仿佛不被尘世妨碍地,依旧能全心全意投入于作画。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因为他的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门板上,于是他所有的动作调整都显出了慌张的过于刻意。
他从不是喜欢刻意的人,于是他只好放弃。将画笔扔回调色板,叹了口气说,“请进。”
门开处,立着兰溪。
他扭头望着她,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便再不可以这样,她的身份将变成他的侄媳妇,而不再是他合法拥有的妻子。
她真好看,真的。这几年她当了母亲后,气质越发温婉娴静,不再是少女蒲公英时代的飞扬桀骜;可是她依旧还是她,眼睛明亮,唇角紧抿,对自己坚持的事情从骨子里往外地绽放着倔强和不屈。即便立在门口的暗影里,她依旧周身闪亮。
月慕白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垂下头去,缓缓笑开。
这就够了,不是么?他从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她依旧如同第一眼见面时的勇敢无畏与眼神闪亮,不希望她当窝窝囊囊、在总裁办任人宰割的小助理,更不希望她当那个夹在友情、亲情和爱情之间茫然绝望的小姑娘——她就当她自己好了,如同此时,虽然也会有对现实的顾虑,可是她的眼瞳依旧灼亮如星。这便够了,真的。
“小花儿呢?睡了吧?还有母亲呢,她老人家也累了吧?”他努力显得平静。
兰溪点头,“小花儿睡了;护士给老太太打了一针镇定剂,老太太也休息去了。”
月慕白点头,“那,小楼呢?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住,还没回来?”
他绕着圈子挨着个地问周围的人,这是与她拉开距离,也是不想让她开门见山地就去问他自己的情形——兰溪吸了吸鼻子,“他打过电话来,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中途出了点事,要他亲自去处理一下。待会儿就回来了。”
兰溪咬着唇,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我跟他说了家里这边没事了,说都多亏了月老师您,这边原本闹得泼天了的祸事此时已是尽数消弭。月老师,他说回来会亲自来向您致谢。”
“不必了,都是一家人。”月慕白淡然地笑,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如旧地云淡风轻,“我也不算是帮你们,我也是帮我自己,帮月家。”
其实后来的事,就算丁雨不给他打电话,他也都暗暗看在眼里。兰溪的心思,也同样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见她能抛下个人的荣辱,一心只为维护月家的声望;他看见她拼命隐忍自己,在小楼热烈的目光追随下,淡然闪去;他看见她终于被尹若逼到墙角,再也没有退路……
其实她也是有理由恨月家,恨他的。
她进入月家之后,处境一如当年的大嫂温玉颜,母亲郑明娥以及上上下下对她的态度,绝不会比当年大嫂的态度好半分。当年的大嫂多年悒郁,到后来几乎生不如死;以她骨子里如同烈火一样的心性,其实在这样压抑的家庭中更难忍耐——可是她却忍耐了下来,好好地活着,甚至还能不时闪现小小锋芒,让家中上下对她不得不尊。
还有,当年杜钰洲身在监狱中的时候,月家没少了托人找关系,让杜钰洲在狱里吃了不少的苦头,就凭这个她也有充分的理由来恨月家——可是她没有;她反倒一直以亏欠者的低姿态,用尽所有的气力帮着维护月家的声望,在危机时拼尽全力去支撑风雨飘摇的月集团……
她爱月家,她真的当自己是月家的一份子,她所作所为早已超乎他的想象;她没有成为第二个温玉颜,她的锋芒甚至已经隐隐有了压过母亲郑明娥去的迹象。
月慕白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月中天对他说过的话:老爷子说月家的子弟都该是一匹狼,只有这样才能在商场上的各种尔虞我诈之中安全地保存下来,进而开天辟地去创造更多更新的成就。如果月家的子孙骨子里没有了狼性,那就没有资格在商场立足,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将自己生吞活剥。
月家的子弟如此,其实月家的女人何尝不也是如此?
母亲郑明娥强势,雷霆手腕不亚于男人,所以她才能成为月家男人在外征伐时候最有力的后盾,让男人们能好无后顾之忧地一往无前;
所以母亲也才会那样地不喜欢大嫂温玉颜。或许母亲嫌弃大嫂是戏子什么的都不过只是个借口,真正让母亲对大嫂喜欢不起来的是大嫂过于谦和柔软的性子。如果大哥不是月家的长房长孙,不必顶门立户的话,那么大嫂这样的媳妇也许能一辈子容易得多;可是商场却不容柔软,大哥做事雷厉风行,外头不免得罪下人,便会有人想办法从大嫂这边入手——大嫂的柔弱,让母亲无法放心将月家和大哥都交给她,不放心让大嫂成为月家的女主人。
兰溪却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不是第二个温玉颜。她也忍让,她有时候也打掉牙齿和血吞,但是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一旦有可能伤害到她想要保护的家人,那么她骨子里潜藏的锋芒便会全都绽放出来。她会成为最勇猛的小母鸡,不顾一切护着家人,然后迎向敢于挑战她的敌人!就算是母亲郑明娥,有时候也被她气得几乎抓狂——可是这气,却是她的胜利,是她在一步一步地战胜母亲,一点一点绽放出她能够成为月家主母的气势。
所以月慕白相信,兰溪一定有能力成为月家新一代的女主人;她一定有能力让母亲郑明娥放心地卸下肩上的重担——母亲年岁也大了,却每天还要为了家族而殚精竭虑;其实他一直希望母亲能不这样紧张、这样累,母亲终于能歇歇了。
所以当他明白,兰溪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是要牺牲她自己来保全月家的声望的时候,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他是舍不得,他是不想放开手,可是连兰溪这样一个外姓人都能为了维护月家而拼尽自己的一切去,他月慕白又怎么能连兰溪还不如?
只需他放手,那么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那么他便再没有选择,便笑着独自走上那条窄窄的刀刃——舍我一身剐,换得家人俱欢颜。他做得无怨无悔,他甚至在许多年前就曾经有过这个隐隐的预感,将来有一天,他是要尽到自己这个责任的。
他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年的月亮湾,他立在水边仰天痛呼,“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既然月家早已有了大哥,又何必还要生我出来!难道要我来到这个世上,只为了映衬大哥的光芒,只为了眼睁睁看侄子更胜于我么?”
也如如今他懂了:上天要他降临于世,就是为了要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牺牲自己,让家人都得欢颜。
就像人做大事之时要向上天祈祷,必定要献上祭品一样,他就是月家的祭品,他应该成为月家的牺牲。以此,来换得月家的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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