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大沙船呼啸着冲上冰层,像是一头暴怒的大鲸。
巨大的惯性推着船体在冰层上倾斜、漂移着,最后旋转过来,以侧舷迎着明军轰然停下。船上载着满满的奴兵,无不惊叫着抓着缆绳、栏杆,或者别人的身体。
船下刚停下来,下面的冰就声声爆裂。冰层终于不堪重负,数丈之内的冰面瞬间崩塌成碎片,水花溅起十丈高,万千的冰凌四射飞舞。那船身猛然一坠,落在一片海水之中。百余名奴兵们就像大厨掌勺的热菜一般飞离了甲板,又重新摔在上面。
那沙船距离冰面上的明军阵地已不过30步。船上那帮畜生,又全都爬了起来。
“结阵!”“压上!”“一线阵列!”明军百总们的号令下开始逼近。
岸上还剩最后的240名战士,他们无论是来自龙武营还是其他的辽东军营,此刻全都混杂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沾染着斑斑血迹。他们排成一道横阵,准备迎接最后的死战。
这一战无人可退。
“掷弹兵!推进!”金士麒下令。
此刻,金士麒亲临最前面的战场上召集所有的掷弹兵过来。经过之前的血战,这边的掷弹兵伤亡惨重,只剩下40余人和11台抛弩。他们的目标是那条大船:那船正困在冰层上,与冰层间隔着丈宽的冰水。那些奴兵们还没熟悉这战场的环境,正焦急地想要跳下船去,却又惧怕船下翻腾的冰水。
这正是掷弹兵发挥作用的好机会。
掷弹兵在大盾的遮挡下迅速逼近,推进到明军阵列的最前面。连续12只盾牌摆开一线盾墙,11具大弩高高扬起,不断地将火砖抛射上去。
距离30步,火砖的散布半径竟达到了4步,这精度非常丢人。但没关系,敌船长达6丈(12步),再大的误差也打得中它。
11块火砖纷纷砸落下去,纷纷爆裂。明黄色的火光四散而开,肆虐燃烧起来。那船上本就拥挤不堪,如今更是浓烟滚滚火苗蹿起,到处都是凄厉的哀嚎。士兵们互相冲撞撕扯着,不断有人从侧舷跳落在冰水里。
转瞬间又是10块火砖飞过去,片片火光爆裂!
那艳丽的火光照耀在岸上的明军步兵阵列中,在每个勇士的瞳孔中翻腾着,迅即化作一阵阵热浪席卷他们全身,引燃他们最亢奋的情绪。他们列着阵,紧抓着自己的兵器,齐声咆哮着,“烧死他们!”“烧啊!”“掷弹兵!无敌!”“再抛一百块一千块上去!”“娘,你看到了吗?我们在报仇!”
那条大沙船终于被沸腾的黑烟所笼罩。它摇晃了几下,竟然向这边倾覆过来。在两军将士的齐声惊呼中,它轰然翻倒在冰层上,无数的冰凌如利刃一般四下飞溅。
那一瞬间,那大船上摔下来成片的奴兵!
他们身上挂着黑烟和火苗的,他们哀嚎着在冰水中翻滚着,但迅即都接连站了起来——此刻的海水不深,竟只淹没膝盖!他们忍着火焰的烧灼和摔伤,淌着刺骨的冰水冲过来,如一群炼狱中释放的恶魔杀上岸来!
战鼓声!
明军隆隆的鼓声砸击在每个战士的胸口,迅速溶于他们浑身的血液。刀盾手们矮子半跪在冰面上,盾牌纷纷抬起凑做一道城墙,盾后面还藏着刀剑和斧子。掷弹兵纷纷撤向两翼,那中央的长矛如密林般压上去。他们并肩向前推杀,空中火铳声声、箭矢如织。
接战!
砍杀声和撞击声四起。
前排的明军盾兵拼死挤压着阵型,用刀和斧子拼命地劈砍盾牌缝隙中的一切目标。后面的矛兵高举着长矛不停地**着,带出一股股淋漓的鲜血。那些被火焰的冰海折磨过的奴兵们都陷入疯狂的状态,他们迎着盾阵厮杀上来,高高跃起踩踏着盾阵砍向后面的头颅,用肩膀撞开盾阵把刀剑戳插进去。
鲜血不停地泼洒在每个人脸上、头颈之中,战士一层一层地翻到在地。在接连的冲杀之后,明军的阵型逐渐凌乱,中央和左翼已经出现了几个缺口。金士麒剩余的最后10个私兵全都补充了进去。
但阵后的鼓声依旧密集,临阵的军官们大声斥吼着,此刻却不能变阵!如今所有的战士都已经厮杀在一起,若是变阵反而会发生混乱。此刻只能靠着人多,用生命去交换生命,殊死地拼下去!
一场血腥的赌博。
当奴兵从88人杀至66人,明军步兵从240人杀至168人时,赌局终于起了变化。后面的林中又冲来一队援军。
那西海岸的战斗已经提前结束了,剩余的主力部队立刻赶来支援!那是浑身染血的近200名龙武水手,如群虎一般涌入那些阵线上,将奴兵再次围困。
随后,又一大队掷弹兵也赶了过来,他们竟然保存了14台抛弩。而这边的掷弹兵的抛弩阵地已经变成杀戮场,抛弩只抢出了6支。两队会合在一起,他们就是掷弹兵最后的决战力量。
金士麒站在战场的中央。他背对着杀戮场,鲜血正从后方不停地飞溅在他背上、肩上。他把剑举起来:“掷弹兵,在我面前设阵!”
待那20台大弩全都汇聚过来,他又把剑指向被重重包围的建奴军阵:“抛射!正前方,最大仰角!”
20具“飞火抛弩”在金士麒的身后密集布阵,都抬起到最大的仰角,指向了天空——是60度角!
金士麒喝令:“不用怕误伤!射吧射吧!”
掷弹兵们全情投入!每组都有两个士兵用身体压在抛弩上,把它压实在冰面上。另外两人合力拉开弩弦,将点燃的火砖一块块地抛射出去。
一轮齐射,20块火砖呼啸着飞起,在血雨腥风之中划出一道高高弧线,翻滚着落下,在敌群中接连爆炸。
一轮齐射,20块火砖点燃的火焰照耀在鲜红色的冰面上,烤得那些血水和冰块滋滋作响。
一轮齐射,20块火砖在明军队列的头顶上飞去,空气充满了刺鼻的硫磺气息和松脂的香气。
一轮齐射,20块火砖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所到之处已是一片火海。数十计的奴兵在火焰中翻滚、挣扎。
金士麒站在阵后,越过那些明军的头顶观察着的抛射效果,连续地指挥着掷弹兵的操作。几十步之外的包围圈里,那绝对是一场最惊心动魄的杀戮,那阵上已经完全化为炼狱!
金士麒是一个绝对的火力崇拜者!他激动得咆哮,这一切正是他所期待。他暗中赞叹着:待我造出真正的手雷!还有掷弹筒和迫击炮,还有火箭筒,那掷弹兵将成为何等的步兵之王啊!
……
直到中午时分,战火终于逐渐熄灭了
最后屹立在冰面上的部队,是明军。
海滩上留下了近千具尸体,冻结成一片赤红色的冰层。那艘沙船上奔袭下来的奴兵,他们最终也未能冲破明军的阵线。他们被包围在狭小的包围圈里,几乎每具尸体都带着焦灼的痕迹。
随着那条沙船上奴兵被围歼,那些困在浮冰区的小皮划子也放弃了登岛。他们在明军的箭矢和弹雨追击下,纷纷划向外海,最后汇成队返回了觉华岛。
所有在浮冰区和海岸上战死的奴兵,再加上那条半路沉没的船,建奴此次战亡的人数超过1000人。可惜大半的尸体都沉入了冰海,只有岸上和近处浮冰上的首级被明军采割,总计412个。
那些首级在龙武中军大旗下堆积成一座小丘。
自从七年前“萨尔浒”一战之后,明军从未获得如此的战绩。
岛上的军民却感觉不到战斗胜利的快乐。海滩上的明军都安静地收敛尸体,收集兵器,整顿军队,抬着伤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还有恶臭的硝烟弥漫,还有连绵的惨叫和呻.吟声,还有哭声。
这也算是胜利吧,但代价太大了。
明军阵亡600余人,伤者超千人,岛上军队减员一半。作为主力的龙武步兵,只剩下三成。
虽然是歼敌千人,达到了查应才昨天估算的“建奴的承受上限”,但此刻却无人敢说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这样的袭击只要再来一次,这孤岛绝对会沦陷,被屠杀殆尽。
午后时分,所有的军将们汇集在中军营中,几乎人人铠甲染血。
一个军官报告说:在那条搁浅的沙船上又擒获了4名战俘,全是汉人。他们是觉华岛上的渔民,因此被建奴留下来驾驶船只。
他们说建奴抵达觉华之后就一直在凿冰挖船,要渡海攻击张山岛。后来发现船只都破不堪用,因此才造了两百个皮划子。昨晚又偶然在海边找到了几条破损的沙船,便连夜修补。今天从早晨就试图把船推过冰层,他们淹死冻死了几十人,最终只有2条船成功穿过冰区驶入大海,没想到路上又沉了一条。
这信息弥足珍贵——也就是说觉华岛上再无船可用。但敌人还是可以造皮划子,若是再来几百条,这边绝对扛不住。
还有一个更要命的消息:奴兵们也一直在仿制木筏、修造浮桥,他们在觉华海边已经完成了一段段的桥面。由此可见,建奴还是在围绕浮桥做打算——正如查应才一开始预料的那样:敌人从浮桥上迎面推进过来,最后直接冲杀上岸。
那条浮桥,成为了悬挂在明军头顶的一把剑。
营中诸军将们讨论了片刻,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也造船出击,去捣毁浮桥。
金士麒介绍说,那浮桥之所以能安然漂浮在海上,是靠各种固定装置——两端是几百根斜拉绳索;而中间的1000步,每隔50步两侧各有一支铁锚固定。只要斩断那每侧的21根锚缆,那浮桥就彻底变成没有根基的漂浮物。海浪和风的力量便能把浮桥撕裂。若是想要亲自动手,还可以用火药和火砖去烧断它。
这大半个月来是持续的阴天,这几日又是月尾更没有月光,正是夜袭的好时机。查应才却提出疑问:那大海上漆黑一片,你们又如何找到浮桥?到了浮桥还要寻找缆绳,若是举火,一定会惊扰桥上奴兵。奴兵有弓箭、有火箭,甚至还有轻型的火炮!
金士麒笑道:“放心,你这边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