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穿着一件浅金色的长衫,身材虽不高却很敦实,皮肤也光洁油亮,一副营养很好的样子。他长着一张富态的短脸,透亮的双眼如小刀子一样四处瞄着,显得精力特别旺盛。
他走到展台前用肉嘟嘟的手指捏起一根火箭,在指缝之间旋转、把玩,然后又闲极无聊地捏前端的火药管,试图把火箭给扯零散了。可惜那东西粘得极牢,他废了很大力气也没得逞。那公子就把中指插入火箭的圆形尾翼中,把它在举起过头顶,来回晃荡着。
金士麒皱皱眉头,“真讨厌,他是谁?”
“广达行的陈公子,名叫陈奚源。”
广达行,正是参加火铳竞标的两家广东私商之一。黄宽说丁老西与广达行有些商业往来,因此他认得此人。那广达行是广东的一家老牌商行,多年前靠着茶叶起家,最近十几年也涉足了制造实业,兼并了几家制铁所。听说他们承担过广东几家卫所的火铳生意,因此技术很强劲。
黄宽正在低声介绍着,前边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咔”!原来是陈公子手太贱,竟把那根火箭给撅断了。
满帐篷的人都望了过去。
那公子嘿嘿一笑,一边捏着半截火箭在空中晃荡着,一边对展台前的水兵军士说:“这箭杆子太差劲了。做这么细,偷工减料啊,不该省的地方不能省!”
“这位爷你有所不知。”那军士虽心中有气,但却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俺们都司说了,这火箭飞行受到的是……拉劲,因此箭杆只要笔直就好,不需要做粗壮。”
“昏话!”那陈公子毫不客气地,“强度不够,飞起来就会发颤,哪里还射得准。”
陈公子扯着大嗓门叫嚷,惹得旁边几个参观的客户都聚了过来,那家伙就更张狂了。他又用脚踹着地上的几箱子火箭,追问道:“这种96根装的,卖多少银子?”
“开价6两。别踹坏了,否则要你赔。”
“太贵了!你这一箱箭比‘百虎齐奔’少4根,反而要贵1两?”
“我们的精度远超‘百虎齐奔’,我们不靠价格取胜。咱都司说了,在阵仗之上毫厘之间便决定胜负,岂能心疼这几两银子,除非是傻……”军士伶牙俐齿地解释着,他说的都是金士麒准备的标准答案,除了最后那几个字。
陈公子把断箭丢在地上,“哈!说得倒是好听,试一箱来看看呀!”
“这位爷,今天只是预展,三天后会有一场现场演示。敬请来参观指教,还有神秘礼盒赠送呢。”
“三天?谁有那闲工夫。”陈公子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出去。帐里军将们都摇头笑着,只有那军士尴尬地站在原地。
那公子绕过帐外大河船的模型,又很夸张地摇头,指着模型的结构说了什么,惹得旁边几个正在观看的军将也一并散开了。金士麒心想这家伙纯粹是来捣乱,忙追了上去。那陈公子却转身进了“铳炮展览区”,他动作倒是很快。
陈公子脚下不停,草草看了几尊小火炮、三眼铳,又傲慢地哼了几声。他正感觉百无聊赖,却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终于发现了一件瑰宝,就是标着“天启七式火铳”的那个木头盒子。
“装模作样!”陈公子嘀咕着,却蹲下来扒着那木盒子的缝隙往里面看。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就把盒子抱起来使劲摇晃,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旁边两个军士忙过来制止他,“客官啊,请放尊重一些……”他们好说歹说才把火铳盒子抢了下来。
“真是小家子气!”那孙公子嘀咕着,却把手向着满场的火铳火炮展品一挥,“你们这都是旧货嘛!”他说着就抓起一杆三眼铳,当众嚷道:“看看,这八道铁棱子分明是万历年间的制式嘛,再打磨做新也骗不了咱。”
金士麒一惊,这家伙竟然是个行家。
此次来浔州时间紧迫,金士麒便从营中选了品相最好的一批身管火器,翻新之后拿来充数,没想到竟被此人识破了。那展台前的两个军士却有些怒了,言语中便有些粗暴,甚至说“不欢迎你在这里!”
金士麒忙喝到:“不得无理!”那两个军士才低头退开。
陈公子哼了一声,他转身看了看金士麒。金士麒穿着威风凛凛的五品武馆服,但在今天这军将云集的会场上却很不起眼。陈公子忽然一笑,他歪着脑袋望着金士麒身后的黄宽,“哎?是黄宽?”
黄宽忙走出来浅浅一拜,“陈公子,没想到这里相遇。”
“真是你!”孙公子竟兴奋地跑了过来。他没理睬金士麒,却追问黄宽:“丁老爷爷好吗?”
“好好。”黄宽含糊地应着,正想把主子金士麒介绍给他,那小子却又凑过来追问:“那,瑶妹妹好吗?”
说那话的时候,他还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旁边的金士麒脸色立刻就变了,心道:“混帐!‘瑶妹妹’是你叫的吗?你算老几?你们是什么关系!”他气得握紧了拳头,指关节都发白了。黄宽见事不妙忙介绍道:“呃……陈公子,这位是南丹卫的金千户,柳州水营都司大人。”
“喔?原来你就是金都司,小可倒是早有耳闻啊,幸会幸会。”那孙公子敷衍地应着。他却突然转身跑到装火铳的木盒子旁边,把手模在上面,“金都司,此地是你管事吧?能否赏脸让我见识这火铳?”
金士麒摇摇头:“你明日再见识吧。”
“明日?”那孙公子一愣,“对对,你们也是来参加竞标的。不过明日我的火铳也要登场了,恐怕还没闲心看你的。”
“喔?公子很自负嘛。”金士麒踏上一步。
“那是当然!”孙公子毫不谦虚。“我曾参加过广东的几场比拼,每一次,都是我们广达行的火铳折桂而归,因此这一场……谦虚地说,大概有九成会获胜吧!”
金士麒跟着他笑了笑,心想你个呆瓜不知道咱广西的水有多深呢,连我这嫡系将领都没有把握,你这广东佬还想分一杯羹?“公子有九成把握?早就听闻广达行实力雄厚,产品也造得精湛。不过世事多变,恐怕今次公子就败在那‘一成’上面。”
孙公子抚在木盒子上的手掌立刻攥成了一个肉嘟嘟的拳头,“金都司,不知你的把握又从何而来?”
“从辽东战场上而来。”金士麒傲然地回答,此时他真想月兑掉衣服把身上的几处伤疤展示一番。“我知道军阵之上需要什么,我知道何等兵器才能杀敌。因此我的火铳相对于那些平庸的货色,更多了一些新意。”
“新意?”那孙公子不由地瞥着那火铳盒子,他心里更痒痒了。“那就拿出来看看!”
金士麒仍然顽固地摇着头,“等明日。”
那孙公子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来,狠狠在火铳盒子上一砸,“明日就明日!”他说完了转身就走,鼻子里气得呼呼喘。没想到挺肥美可爱的一个年轻人,气性如此之大。
金士麒无奈地摇摇头,与黄宽相视而笑。却忽然听到一阵风声——那孙公子猛然从展台上抓起一根虎尊炮的铁叉棍,转身就扑了上来。但他并不是行凶,而是疯狂地撬那个火铳木盒子。他的火爆性子终于爆发了,非要看看那盒子里的东西。
两个军士忙把他扯住,抢走了叉棍把他推出了帐篷。旁边黄宽忙提醒道:“都司爷,他有功名在身,请不要为难他!”金士麒点点头,旁边的亲兵就出去吩咐只把孙公子远远送出去就罢了,但绝对不能再让他进来捣乱。
黄宽又解释道,这孙公子是广达行的少东家,自幼被娇惯着。这几年他接过家里的部分生意,也做出了一些成绩,因此便有些目中无人。但此人心性不坏,这次竞标也算是一场缘分,待事情结束之后老爷你应该与他结交一番。
“嗯,那个以后再说。”金士麒把黄宽扯到了僻静之地,“你说,那混蛋怎么会认得我家小瑶?”
黄宽忙解释道:“其实啊,丁老爷子遭了那场大祸之后身子就一直不爽利,很多事情都由瑶姑担待着。那广达行与丁老爷子是几十年的生意伙伴,所以有些接洽……就见过几次面,只是谈些生意罢了。”
“嗯!”金士麒还是很不开心,“丁老爷子身边再缺人,也不能总让小瑶抛头露面嘛,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是是……但老爷子的性情……说实话吧,现在除了瑶姑,他谁都不相信了。”黄宽又低声说,“不过都司你不用担虑,咱瑶姑行事很有分寸,绝对不会……给你……那个……哈……”
“不用说了。”金士麒忙打断他。他对此并不担心,这孙公子那副孙猴子般的浮躁性格,肯定不会入小瑶的法眼。
不过女孩子就应该安分一些。之前的打打杀杀是被逼无奈,现在事态缓和了,生活条件好了,她就应该学会收敛。而且两人已经订下婚事,她若有时间可以学习女工、准备嫁妆什么的,再向姨婶们讨教如何伺候相公,那不是挺充实的嘛!
小瑶远在千里之外,这难免让金士麒哥哥有些担忧。他甚至开始顾虑未来:藏宝港千户府里那种悠然得有些平淡的日子,能留得住小瑶的心性吗?
……
当天夜里,桂平县城闹了整整一夜。
奔跑声、哭喊声、兵器碰撞声、跳进河水里的扑腾声,甚至码头上还放了火铳。据说是抓了胡扶龙的奸细,也有人报告说是灾民作乱。天亮后再一打听,又有人说是浔州卫与桂林卫的人发生了私斗。
金士麒倒是习惯了。战区嘛,本应该就是这样子。
……
次日,十一月初一,金士麒期待已久的“火铳大竞标”终于开始了。
第一场“勘检”在城西的浔州卫小校场上进行,广西都司府、总兵府和兵备司的官员都抵达了现场。再加上五家投标机构的官员士兵,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现场闹喳喳地聚了二百来人。
这场“勘检”的主要项目是“50步人形靶射击”。每家竞标者都要用5杆火铳射击100发铅弹,命中50发以上才算合格。
第一个出场的就是“桂林兵仗局”,传说中已经被内定获胜的那帮混蛋,金士麒暗自“呸”了一口。
桂林兵仗局的5杆火铳被呈在了官吏们面前,也就不再避讳,众人都可以随便看,以体现这场竞标的“公正、公开、公平”原则。
金士麒也带着工匠们凑了过去,有匠人立刻赞道:“真不赖呢!”那几杆火铳确实做工精良,铳管的铁质也细腻,木件也严丝合缝,甚至比山海关时期金府装备的“天津制火铳”还要好上几分。真是出乎意料,这边陲地区的官家匠人也有这等手艺。
广达行的孙公子也过来瞥了一眼,他却冷冷地说:“徒有其表!”
这家伙真是很讨厌!
待官员们检验完毕之后,桂林兵仗局的5名射手就开始射击。小校场上白烟滚滚、雷声隆隆。那些铳手缓缓地齐射,每间隔5发就擦一次铳杆,并给火铳散热。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射击才完毕,最后一点算,命中了58发。
不出所料,桂林兵仗局达标。
第二个出场的是一家来自梧州的铁器行,算是广西当地的一家私商。他们的火铳就明显很差劲,铳管子的锻造痕迹就像月球表面一样,甚至有两根铳管的长度都不一致。即便他们能达标,明日的“演示”也无法入选。那铁器行掌柜的还解释道:“时间太紧了,我们以前也没做过火铳……”
金士麒立刻明白了,这家也是来“陪戏”的。旁边的孙公子则骂道:“垃圾!”
兵备司的官员忙吼道:“别磨蹭,快射吧!”
梧州铁器行的几名射手也是懒懒散散,大概是临时招募的猎人之类。他们一阵叮叮当当的射击,突然间却爆发出“哐”地一声闷响,一个射手嚎啕着翻到在地。原来是炸膛了,炸得那倒霉鬼满脸是血。
“罢了罢了!”兵备司的官员令他们立刻退下。梧州铁器行直接出局了。
第三个出场的,是藏宝港兵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