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堡南岸,那山坡之后是连绵数里的山岭。“夜莺部队”曾经探查过这一带,并在地图上如此记录:“此处山势陡峭,山沟纵横,高数丈至十余丈。千年老林密不透风,人迹罕至,虫蛇出没,实乃逃亡藏宝害人避敌之宝地。”
金士麒很喜欢这地方,他计划在此设置一个“伏兵区”。如果敌军沿着红水河向雷鸣堡袭来,或者长期封锁雷鸣堡南边的通道,藏于此处的伏兵就可以从敌军背后发动偷袭。
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但在复杂的战场上,任何备用计划都不是多余的!
那些“山势陡峭山沟纵横”之类的枯燥文字,已经无法满足金士麒大都司了,他要亲临其境去获得一个直观的印象。他是这场战争的主将,他要把一切了然于胸。
于是这日上午,金士麒带着30多人的探查队上山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就暗自后悔了——真辛苦啊!
山下的红水河两岸是苍翠竹林田园水车的美艳风光,但相隔不过几个山头,这里是截然不同的纯粹原始森林。所谓的小路像是被扯断过,地面像是被咀嚼过,落脚之处都是积蓄着几千年的落叶腐植,真可谓步履维艰。遮天蔽日的树木黑漆漆地压在眼前,灌木和倒伏的树木时刻拦截着在脚下;飞虫、爬虫在身边跳跃翻飞,耳边炸响凄厉的虫鸣,不时就有蛇从树枝上掉落。
“我们就像……一群……在洗衣机里挣扎的蚂蚁……”金士麒叫苦不迭。他咬牙切齿地想着,自己打这一场仗真是不容易,猛坎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终于到了第一个“标记点”,那是一个小小的林间坡地,他终于看到了头顶的树冠上落下的斑驳的阳光。金士麒下令:“你们……继续向前进发,我留在这里。我测量这片坡地的……坡度!”
“是!”
30名水兵和测量工分作几队,继续向前探查,金士麒身边只剩下4名亲兵。这一带没有敌人,黑熊、豹子之类的敌手他们足以应付。
眼看着大队人马消失在密林深处,金士麒就坐在树干下,掏出了一个小铜壶深情地喝了一大口,那个香甜啊!
“都司,你不是要测坡度吗?”
“先不急。”
“都司你喝什么呢?好香啊!”旁边一个亲兵使劲儿地嗅着空气。
“是阳光的味道!”
金士麒举着小酒壶正准备显摆一番。突然那半空中“嗡”地一声爆响,几个小黑影就飞了下来。
几个亲兵忙喊道:“蜂子!”“赶走它!”“好大!”男人们慌忙跳起来拍打着、挥舞着兵器,那环绕的“嗡嗡”让人头皮发麻。终于看清了,是一种拇指大的野蜂,它们抖动着黑红条纹身子上下翻飞。金士麒等人身上都带着驱虫驱蛇的香药,但大野蜂根本不在乎!
突然间,一个小黑点迎面扑向金士麒的嘴巴,他慌忙用手去打。左手猛然一震,竟如火烫般疼得直达他胸口。那刹那间,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一声哀叫刚冲出喉咙,他眉心又被叮了一口!好像一根钢针直透入脑壳,脑袋里“嗡”地一震,整个脸着了火。金士麒“嗷”地一声跳了出去,在林子里狂奔了乱跑,突然脚下一空他一个跟头滚下来山坡。
他高大的身子凌空摔下了一段,最后“砰”地砸在一片灌木里。
“落地!”金士麒泪水狂奔,浑身都酥麻得没了力气。
紧接着就听到头顶上有亲兵们嘶吼声,“都司啊!”“你活着吗?”“爷!求你应一声啊!”那几个小伙子急得都快哭了。
“哎!”金士麒哀声道,“你们……不要跳……有石头!”
他自己都快摔死了,还在惦念着亲兵的安全,真是爱兵如兄弟啊!那几个亲兵立刻喊:都司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从旁边绕下来,马上就来……马上……
马上……
金士麒孤苦地躺在不知何处的山沟里,心里这个后悔啊,若是刚才没有偷懒留在这地方,也不会遭这个罪啊!猛坎啊,我打这一场仗真不容易啊,只要能活着回去,我金士麒绝不轻饶了你……
他额头、手背上都火烧火燎地疼着,像是点了蜡烛一般。他手背上红肿一片,每根手指都胀成了火腿肠。那细女敕的脸蛋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更糟糕!眼睛也被毒液刺激得泪水横流,周身的血脉更是高速流转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喉咙里一阵阵翻腾得恶心想吐。
更可怕的是,他眼前正逐渐暗了下去!
“全都黑了……这是要死了吗?”他心中一阵凄凉。
金士麒才20岁啊,如今猛坎未灭,壮志未酬,新研制的火箭弹还没试验过一次,新修的千户府都没去睡一次,就这么撒手人寰了?还有他的女人们,小瑶也就罢了,她会很坚强地活下去……但莫儿跟了他那么久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后可怎么办!
他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双眼终于睁不开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他不是要死了,而是眼皮肿了。
……
又过了一阵子,虽然眼睛没睁开,但他听到一阵草木被风吹过的声音。
金士麒猜想那是什么动物……正赶来赴宴。
金士麒正准备拔刀,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哈!##喏,##哒?”
那说的是山民话,金士麒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很感动!他颤抖着抬起手扒开自己浮肿的双眼,透过泪水和眼屎,他模糊看到一个女子……她小小的个子,正小心地凑过来。
她突然用汉话温柔地问:“是什么咬你啦?”
“妖精!”金士麒惊呼,他终于看清了那女子。她满脸涂抹着黑灰,好像从灶坑里跳出来。那女子先是一愣,立刻就咯咯笑个不停,她竟然连牙齿也染成了靛蓝色!
金士麒压抑着心跳瞪大了浮肿的眼睛,终于确定她不是什么超自然生物,只是一个山民女孩。他忙问:“你是谁?”
“我是我呀!”那女孩俏皮地说,她的嘴唇上也沾染着一圈儿靛蓝色。“我呀,在这里挖虫子,你就飞下来了。”
她一身灰萋萋的衣裤和黑色缠头,腰间还挂着几个小口袋和竹篓,腰后悬着一把柴刀,背后却露出一把短弩,竟然是全套的猎人打扮。黑脸小猎人走过来看着金士麒,“呀,是个八丑怪!”
“你是说……丑八怪?我?”金士麒矫正她的汉语。他忽然明白了,所谓“丑八怪”是说他中毒而浮肿得难看吧。虽然没有镜子,但此刻他那漂亮的黄金左手已经肿成了大熊掌,脸上当然也浮肿得不像样子。
“是毒虫?你能睁开眼睛吗!”
“我睁着呢。”
那女孩跳过来蹲在他身边,黑乎乎的脑袋凑近了他的腰身上上下下地嗅了一番。“哈,我知道你!你是在河边上,盖房子的汉人!”
“这也能嗅出来?”金士麒无力地问着,他已经有些晕厥了。
那女孩突然出手,抓住他腰间的东西,就是那个硬邦邦的铜酒壶,“你吃的蜜酒呀,一定是阿诺公公卖的!那是我蒸的,好吃吗?”她突然敲了金士麒的脑袋,“笨蛋!公公没告诉你?不能在林子里喝蜜酒吗?”
那女孩说的汉话很好听,声音脆脆的,词句散散的,尾音总是翘翘的……
“说过……”金士麒有气无力地应着。他想了那壶惹祸的蜜酒的来历,还有那老头确实说过不能在林子里喝酒。但他也没说清楚啊,金士麒误以为他是吹嘘酒精浓度高容易引发火灾呢!
“这酒很香很香很香,汉子喜欢,野蜂也喜欢!野蜂,就是插你的这一种……”
金士麒暗想:“插?你是说叮?”但他头疼欲死又昏昏欲睡,已经没有力气跟她较真了。
“这野蜂极毒的,‘一口跳、两口晕、三口死’!”她忽然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你命好,还差一口,不会死。”
“谢谢,好姑娘……”金士麒心想我这也算命好?他有些想哭。
接着,那女孩掏出了不知什么工具,从他额头上“波”地拔出一根金色蜂刺,足有半寸长!她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不知道是药方还是咒语……她从腰间掏出一小坨药在嘴里嚼碎了,满口靛蓝色的牙齿就变成了墨绿色。她又凑近了金士麒“啐”地吐在他额头上,然后用小指涂匀了,动作确实很麻利!
奇怪了,金士麒被野蜂蜇伤之后昏昏沉沉的,只有嗅觉格外灵敏,嗅得女孩袖管里一股子香甜,好像淡淡的牛女乃味……他暗自苦笑,生死关头怎么还有这种想法,真是禽兽……
“还有手……”金士麒抬起了左熊掌。
猎人小姑娘照样治疗他,拔出毒刺,吐了药膏在上面涂抹匀称了。然后她就跑掉了……
“喂……”金士麒几乎无法出声,他半昏迷半挣扎着抬起脑袋,望着她消失在林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她一阵风地跑了回来,双手都捏着树皮、树枝般的东西,嘴里还叼着一只小蘑菇。“来不及了!”她飞速地搓揉捏制,变成了一团棕色麻球似的东西。她咯吱咯吱地嚼碎了,掰开金士麒的下巴吐进他的嘴里。“咽呀!”
金士麒忍着苦涩腥气咽下肚,“得救了?”
“没呢!”女孩飞快地说,“跳起来!”
是站起来吧……金士麒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来,他的大个子几乎高出她一头。她忙凑过来,用小小的身子顶在他腋下扛着他,半拖半拽地往林子里走去。金士麒恍惚地看着眼前树木流转,双脚七零八落地踩在地面上,栽倒了几次都被那女孩大叫着拖了起来,“跳起来!”
金士麒越来越困倦,只胡乱想着:“好啊,我买你的蜜酒,这是后续服务……压坏你了……好香……他们找不到我了……女孩软软的……有点肥……你是坏女人吗……”
歪歪扭扭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被丢在一处潮湿的碎石地上,旁边竟然有一道溪水流淌而过!金士麒哽咽着往里面爬,“不能喝水!”那黑脸女孩死命地扯住他脚踝向后拽,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沟壑。
金士麒软软地躺在石头上,等他再睁开眼睛,只见那女孩握着一只正在拼命扭动的大肉虫!那虫子周身紫色的斑纹,一圈儿狰狞的牙齿,正朝他面门冲来。
金士麒呵呵一笑,紧接着额头一痛!“被吃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前彻底黑了。
……
不知过了多久,金士麒突然醒了。
他愣愣地坐在石滩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被抹去了一段记忆。
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茂木的树林,耳畔是风吹动树木的声音,更伴随着无数的鸟鸣虫鸣,好像还有水声……果然不远处就是一道窄窄的溪流流淌。
金士麒逐渐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那黑脸小妹呢?”他的脑袋一片麻木。
他忽然发现左手已经消肿了七八分,药膏也被擦掉了,红彤彤的皮肤上赫然是一个菊花型的小伤口,定是那虫子吸血时咬的。他额头上也是胀痛红肿,用手轻轻一模模,眉心处一点**辣的疼,大概也是同样的小菊花吧。
眼前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好像还有金星四射。身上还是倦倦的……还有点饿。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是一阵清脆的女孩的歌声,好像小铃铛一样在泉水那边传来。歌词他当然听不懂了,只是一个类似“滴哒滴哒滴哒滴!滴哒滴……”的小调。
金士麒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悄悄分开一片草丛。
果然是那个“猎人装”的黑脸女孩。她那件灰萋萋的上衣已经月兑掉了,正蹲在河边梳洗着。
她只穿着件单薄的浅棕色无袖小褂子,胸脯胀得鼓鼓的……其实那小褂子只是两块方形的“布片”,前一片、后一片简陋地缝合在一起,紧紧包裹着她白女敕光洁的身子。正午的阳光从树梢上透射下来,在河水上反射成粼粼的光彩,在她身上映着如花瓣似的斑驳光影。
金士麒盯着那瑰丽的一幕,他屏着火苗般的呼吸,生怕惊扰了她。
阳光之下,那女孩**的肩膀、脖颈和肩胛如凝脂般洁白,一双玉臂正探入溪水,肌肤间有点点婴儿肥的可爱!她把一条布巾在溪水中反复沾着,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中飞舞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洒在她脸上。
她一边唱着那清脆的小曲儿,一边把脸上的灰泥轻轻拭去,溪水中便映出一片莲花般的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