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漠看着床榻上,景寒苍白的面孔,从未感觉她如此脆弱。
为了希罗,她一夜未眠,又因为他当日的优柔寡断而陷入了这样的痛苦之中。
除了母亲,她心里,还藏着多少强颜欢笑的秘密呢?
雷漠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指尖依然可以摩挲到她掌心里的那两块固执的疤痕。她真的很固执,像一块凿不开融不化的冰,可是,每每只要碰到他,她就会变得很温柔很无邪很可爱。雷漠觉得心里很难受,从未这样打从心底里感到这么难受,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不自觉地想着。
“让她睡会儿吧。”
景牧师站在卧室门口,对雷漠说。
雷漠点点头,把景寒的手放进毛毯里,站起身。
屋里有了炉火的微光,入秋了,夜,真的有点冷了。
“你和米尔斯通过电话了么?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和米尔斯无关。一切都是从那支画笔开始的。”
“景寒出生前半年的秋天,敏修应古迹文物协会的邀请去了一趟希腊,在那里呆了大约有一个多月。那时候,我还在奇莲上课,走不开,所以,没有办法陪她同行。她回来的时候从包里拿出那支画笔给我看,说是在集市上淘到的一件古物,但是,我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尤其是,她当着我的面画符的时候。那绝不是一支普通的画笔,我怀疑她在希腊的时候,应该遇见了什么奇特的人和事,便要求她告诉我真相,但是,她执意不肯,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是这样爆发出来的。”
“第一次看见敏修画出圣三角符咒的时候,我吃惊极了,谁都知道这是神明的符咒。她的能量变得越来越强大,和那支画笔之间的感应也越来越如鱼得水,人笔合一只是时间的问题。敏修开始变得神出鬼没,经常四处奔走,处理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神秘事件。她当时也在符咒系任教,却不让我告诉学校里的人她有一支具有神力的画笔,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这件事事关重大,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会引发很大的危机。”
“当时,我就已经很担心了,凡人使用神物,必遭天谴,这是恒古不变的信条。但是,后来却发现,敏修所对抗的,似乎并不是我们通常对付的那些东西,而是远超于我所能理解的,更为强大的物种。能够让凡人使用神物,唯一的可能就是,得到了神的允许,因此,我开始怀疑,她身上肩负着某种神性的使命,以至于不能在人间透露半点消息,而那项使命,似乎和景寒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
“怎么会和景寒有关呢?”雷漠不懂。
“自从景寒出生以后,敏修就变得特别紧张,她为女儿定制的衣服、为她买的玩具、乃至饮食起居所需要使用的所有物品,都必须画上隐形的防御符咒她才放心。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在景寒身上施法,这件事,让我们大吵一架,敏修终于承认她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她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保护我和景寒,如果她不小心公开了这个秘密,我们就会遭遇不测。”
“我很了解敏修,她虽然固执,但从不隐瞒,除非,万不得已,所以,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于是,我说,既然如此,我不会再追根究底,但是,为了她的安全,我必须要和她共进退,最起码我可以帮助她。她坚决不肯,为此我们又开始了一轮没完没了的争论战,她觉得,现在一切都要以女儿为重,景寒还小,身边不能没有人全心全意地照顾,既然她现在的法力比我强、选择了守外,那么我就必须守住这个家。”
“所以,你们达到了一个共识,她负责防御外面的不测与危机,你负责守护景寒。”
“就是这样。”
“但是,情况很快就恶化了,敏修常常带伤回家,而且越来越频繁。那些伤口我从未见过,而她却越战越勇,并要求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治愈,于是,我不停地实验、调查、研究,结果发现,她的种种反应,无一例外都符合被神器所伤或者被神毒所染的症状,这让我越来越担心她的安危。”
“难怪,你一眼就看出我当时中的是神毒而不是巫毒。”
“直到有一天,她身负重伤倒在家中,七天七夜昏迷不醒,让我彻底陷入了回天乏术的绝望,这让我预感到那些不知名的危险已经彻底控制了我们的生活,为了景寒的安全,我不得不命令她必须立刻封笔,就此彻底抽身,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养伤的那段日子,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终于当着我的面收起了那支符笔,决定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我们跟爱修觉请了假,说全家要出去旅行,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打算回来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躲不过……”
“烧死景寒母亲的到底是什么人?”
“看来,那场考试,你终究还是赢了我。”
雷漠没有继续问下去,当日塔罗感应下烈火熊熊的场面,至今一回想起来,就让他不寒而栗。
“……恐怕,不是人……”
过了好一会儿,景牧师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后来呢?”
“敏修不在了,我心如死灰,景寒还是那么小,我没有自信可以照顾好她,于是,我只有回到奇莲,找爱修觉帮忙……爱修觉劝我留在学校里,可是,学校里到处都是敏修的影子,走到哪里,都有我和她的回忆,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最终,还是离开了那里。”
“难怪你不愿意送景寒去奇莲读书,现在,我终于了解了,你真的是为了保护她,就像她十六年来,用只字不提的沉默来保护你对她母亲的感情一样,你们其实都很在乎对方,只是各自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景牧师终于点了点头。
“我唯一没有想到是,敏修竟然会把符咒藏在她的唐卡里,早知道,我就不会把她母亲的画笔交给她了。”
“其实,你并不想让景寒忘记她,你把她母亲最重要的遗物交给她,就是为了让她永远记住她母亲有多么珍爱她,为了保护她,保护这个家,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雷漠的一席话,让景牧师顷刻间热泪凝眶,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了解他所有的忍耐究竟所为何来?这一刻,他感觉压在胸口很久很久的那块巨石,终于松动了,被撬开了,虽然那条不经意出来的石缝,还是那么叵测那么黑暗,但是,至少,他可以呼吸了,不必在面对景寒的时候,苦苦压抑。
回忆,总是那样沉重。
两人各自沉默着,回想这一切,在景寒的脑海里又该如何完整地拼凑起来。
该来的总会来,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够接受。眼下,他们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
“我给她做点吃的去,你也饿了吧。”
“还是我出去买吧。”
景牧师伸手阻止了他。
“就算给我个机会,再和她好好谈一谈。”
雷漠点点头:“那我进去陪她,等她醒了我再走。”
“也好。”
景牧师进了厨房,雷漠穿上外套,推开景寒卧室的房门,愕然发现,床上已经空了,景寒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