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2.第十章 “双规”时日

作者 : 叶云龙

第12节第十章“双规”时日

10、

唐有神做梦也想不到“双规”这个令人寒颤字眼,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其实,被“双规”前一个月,省纪委的一位好友曾偷偷告诉唐有神,说有人举报他贪污的小道消息后,唐有神还是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没有多拿报社的一分钱。凭自己平时对萧玫娟的好,她总不至于会害自己吧?尽管她的丈夫斯益毛曾打电话给他,扬言要到省直机关纪委去告他,但他觉得只要萧玫娟实事求是,加上自己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谅他也告不到那里去。

唐有神还是失算了。仇恨的圈套,就在于它把自己的敌手拴得太紧了,这就是报复的下流之处。至少他忽略了萧玫娟的丈夫斯益毛不仅是一家省属高校的行政处处长,而且是和州省新任的副省长斯光的侄儿,只要有一点把柄,就可以动用所有的社会关系,乃至徇情枉法把你往死里整。

唐有神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双规”的那下午,他正好与一家广告客户吃完饭。时间已经快二点钟了,他突然接到报社机关党委书记的电话,说是有个紧急会议,让他迅速回报社一趟。唐有神招了个出租车就回到报社,到机关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又被带到报社纪检室主任朱垢的办公室。刚坐下,就进来二个陌生人,报社纪检室主任朱垢介绍说:“这是省直机关纪委的高钡壁主任,这位是林建阴科长,他们要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你就是唐有神?”高钡壁矮矮的个子,带着一副有色眼镜,用居高临下,深奥莫测的眼光打量着唐有神,明知故问。

“是的。”唐有神不卑不亢,客气地应道。

“我们找你谈谈,了解一点情况。”林建阴在一旁插话。

“跟我们走吧!”高钡壁像是在下达命令,夹着公文包起身离开办公室,让唐有神居中,林科长殿后,乘电梯离开了和州日报的新闻大楼,到了楼下大厅外,台阶的下边赫然停着一辆奥迪小轿车,一个年轻人拉开前门让高钡壁坐到了驾驶员旁边,同时又拉开后门,示意唐有神坐进去。唐有神钻进车里,看到已经有一个粗壮的中年人坐在里面了。略一迟疑,拉门的年轻人在后面推了一下唐有神的,挤了上来,唐有神就像“三明治”一样,被他们俩夹在中间了,奥迪车就匆匆地发动迅速闯出,钻进了都市的车流中。

他们都一声不吭。看这架势,唐有神觉得不太像是要谈谈话,谈话在报社就行,何必用这种电影里逮捕人的架势和场景?唐有神心想,这倒有点像是要把他押到什么地方去关押的样子。那时侯,唐有神很想问一下,但想到他们不一定会给自己讲实话,再说自己也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怕什么,到时候就清楚了,想了想就没有开口。

奥迪车朝市郊风景区开去,大约开了二十来分钟,猛拐几下便停下了。唐有神蒙头蒙脑地被带了下来,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别致的休闲山庄,原来是陆军一个疗养院的将军楼。省直机关纪委的人把唐有神带进将军楼的一楼,只见一个用铜牌字写着127的房间开着,唐有神就被关在这间约十平方的小套间里。这是人们都清楚的一种房间,也就是说和各种宾馆里常见的那种房间一模一样。房间呈“品”字型,门口是狭小的会客室,中间是卧室,边上还有一间卫生间。在这个小套间里,进门原来是会客室放沙发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这床是从房间里搬出来的,而原来的房间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被锯掉靠背的椅子,还有两张看守保安坐的靠背椅子,房间角落的一边是卫生间,里面是一个浴缸,一个座便器和一个梳妆台。房间花板里有装有录音线路,四个角落有闭路监视探头伸出,一举一动,全程监视。

高钡壁叫唐有神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在空荡荡的卧室桌上,突然拉下脸孔,用严厉而凶狠的口气说:“唐有神,从今起你被‘双规’了!你仔细想想,你作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有没有做过与党纪、国家法律相违背的事情。”

科长林建阴在一边接着说:“你把包里东西拿出来,清点一下,做个暂扣登记。”唐有神只得无奈地把钱、钥匙、公文包等随身物品交给林建阴,一一登记后,在暂扣单上签了字。

唐有神经过短时间的懵懂之后,终于明白过来:“请问,凭什么‘双规’我?”

“双规你,是党的关怀,党的挽救,你从内心应该感到温暖,感到幸福才是。否则,你会越走越远!这是经过省直机关纪委和和州日报党委研究决定的,因为你有违纪问题,所以必须对你实施‘双规’调查,并作出处理。”

唐有神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双规”了,可享受的却是将军的待遇。他依稀认得这是一座非常出名的陆军疗养院,以前有一个广告客户曾经带他到这里的二楼卡拉ok舞厅来跳过舞,从房间厚厚的窗帘缝隙向外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幽雅的园林,别致的楼宇。从被“双规”的当晚起,唐有神一直在等待谈话,甚至审讯,希望弄清是什么事情“双规”自己。他想,如果弄错了,就得恢复自己自由,没有罪而把人关起来,这算什么呢?

唐有神被“双规”的当傍晚,工作人员就拿来了牙膏、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接着,看管的保安人员给他端来了晚饭,不锈钢快餐盘上是一荤二素一汤,伙食还算是不错。唐有神在吃饭的时候仰头看着房间四个角落里的像牛眼一样乌黑的四个监控的探头,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纪检办案人员的监视掌控之中。他想自己应该沉静,精神不能倒下,所以他每次都坚持把米饭和素菜吃光,显得吃得很香,只是把荤菜剩下。

唐有神坐在被锯掉靠背瘸了腿的椅子上,整个身子无倚无靠,如果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据说椅子发明是因为床的体积太大而更改成形的,当时西方的一种名叫“胡床”的东西,传到了中原,“胡床”只能供一个人坐,避免了床惹人同坐或鼾睡的缺陷,到了北宋末年开始大流行。床和椅子从此变成两样家具,不一物两用了。他知道这是纪检办案的人不让他坐得安耽,不让他舒适才把靠背据掉的。他也知道这是斯益毛伸的黑手,而且肯定是通过他叔父斯光操纵的。一个副省长要整一个处级干部,就像拧一个螺丝那么轻松,他知道自己将面临的苦难,也许等待他的就是牢狱之灾。既然是宣布对自己“双规”了,他们不搞出一点问题,是绝对不会放自己过关的,哪怕是制造冤案错案,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错误,也在所不惜。

一,两,三,日子十分难熬。看管的六个保安两人一组,每按3、6、9、12点的时间间隔轮流换班。一直到第六都过去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只有六个保安频繁地每班3个小时轮流着上班看管他,连上卫生间都不放过。

住在有空调的将军搂的单间里,难道是什么更加人道的待遇吗?不是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的折磨,而是采用更加精致、更加优待的隔离——把一个人完全孤立起来。办案人员并没有把唐有神怎么样——他们只是把他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也许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虚无那样对人的心灵产生这样一种压力。把一个人关进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之中,关进一间和外界严密隔绝的空房间里,不是通过鞭笞和严寒从外部对他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产生压力,最后迫使他开口。乍一看来,关他的房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使人不舒服的地方:房里有门,有床,有张小桌子,有个洗手间和一个带栅格的窗户。

不过房门日夜都是由保安轮流把守的。桌上没有书报,一开始甚至没有让他写交代的笔和纸张,他身上全都空空如也,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表给拿走了,免得他知道时间,甚至像香烟这样极小的慰藉到最后也拒绝给他。除了保安和办案的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张人的脸,就是保安也不许同他说话,不许回答他的问题。

除了办案的人,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他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丝毫滋养。他真是形影相吊,成孤零零地、一筹莫展地守着他自己的身体以及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如桌子、椅子、床、窗户、洗手间,他就像穿着潜水衣服的潜水员一样,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识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扯断,再也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处拉回水面了。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听,没有什么可看。他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身边是一片虚无,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如此,一直如此。他在小房间里插着手踱来踱去,他的思想也跟着自己的影子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来,一直不停。然而,即使看上去无实无形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不然它们就开始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子,便是思想也忍受不了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境。从早到晚他老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这样等着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啊等啊,想啊想啊,一直想到脑袋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然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孤身一人。

到了第七上午,高钡壁、林建阴出现了,他们神气地走了进来,唐有神以为是找他谈话或提审了。还没有等他开口,林建阴就把手里的几张写材料的纸和一个墨水瓶、一支笔给他,板起面孔说:“这几有没有好好想过,把过去有什么违纪违法的事情都写写清楚,纸不够,可以再要,写好后等到送饭时报告一声。”唐有神马上就火了,也板起面孔问他:“你们凭什么把我关到这里来?我犯了什么罪?不弄清楚,我什么材料也不写!”

林建阴看到唐有神不接他拿来的东西,反去质问他,非常生气地说:“为什么关你?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叫你写材料你就得写!”

“我不清楚为什么关我,不说清楚,我就是什么也不写!”

“你敢不写?”高钡壁用手扶了扶眼镜,瞪着眼望着唐有神。

“我怕什么?我就是不写!”

“那你就等着瞧!”林建阴说完,他把那些东西甩在桌上,很生气地把两道门用力关上,与高钡壁鱼贯着出了门。

唐有神在外就深知“双规”的厉害,这些年,纪检监察部门在查办职务犯罪中,有的地方经常借用纪委的“双规”来办案,即使心理素质再好,反侦察能力再强,也都“在劫难逃”。不“弄”出点问题来,是绝对不会放你过关的。他一想到此,就有些后怕。

午夜十二点,是规定唐有神就寝的时间。夜色深沉,满心忧伤的唐有神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临时铺在木板地上的床铺上胡思乱想,雪白的日光灯照在墙上显得更加气闷,寒冷而凄凉的空气中好像拥满了成千上万把尖刀,仿佛朝唐有神刺来,使唐有神内心的伤口更加疼得坐卧不宁,再加上火烧火燎般的焦渴,比什么折磨都难熬,他**上的痛楚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慈悲的菩萨啊!求你看顾我吧!求你保佑我吧!使我战胜一切磨难吧!”唐有神在痛苦中祷告着。他在睡梦中听到背后有人进门来,手电的亮光晃着他的眼睛。“谁啊?哎哟,请你行个好,给我点水喝吧!”

进来的原来是那看管的保安。他放下手电,从外间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唐有神喝。唐有神渴得迫不及待,一口气喝完了一水杯,觉得舒服了一点。

“尽量喝吧,”保安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知道这种滋味。我夜里进来送水给你这样的人喝,这并不是第一次。”

“谢谢你,小伙子!”唐有神喝足了之后感激地说。

“不用客气,好好睡觉吧,要想通点。”保按接着说道,“我只能帮你这点儿忙。”

那保安在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盘起双腿,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把烟叼在嘴上,双手抱着膝盖,两眼发直,脸上露出疲惫的表情。

“小伙子,能帮我给家人打个电话吗?”唐有神躺着用试探的口气说。并从口袋里模出尚未被搜去的三张百元大钞捏成一团塞给保安,生怕被监控看到。

保安的身子往后仰着:“没有办法,我不能要你的钱,苦命的朋友!我和你一样,也是不能离开这里半步的,我希望你的案子早点了结,我也能早点自由。”

“你们怎么也不能出去?”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隔墙有耳,还有监控,你别把我的饭碗给砸了,我们赚的工资也仅仅只有40元一,只是和你一样白吃白住。”保安警告说:“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跟他门斗完全是枉费力气,根本没有办法。你是在如来佛的巴掌心里,你非屈服不可!”

屈服!以往,当他看那些烈士电影时,那些意志薄弱者或是在皮肉受罪时,耳边不是也听到过这两个字吗?唐有神不由打了个寒噤,因为眼前这个打工的临时保安,在他看来,仿佛就是过去电影里被称之为‘白狗子’的人物,仿佛就是他一直在与苦难苦苦搏斗的那试探的化身。

“苦啊!菩萨啊!”他禁不叹息。

“叫菩萨也不中用,他永远也听不见。”那保安吸了口烟肯定地说。“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菩萨,这时什么人也不会来救你,求人不如求己。”

唐有神听了他这番阴郁、目无神明的话,不由闭上眼睛,打了个冷战。

苦难难免,药石无效,命运无常,意难违,人生本是有太多的不幸。与世隔绝的“双规”的日子一接着一,唐有神在六个保安的轮班监视下,像一只被困的野兽,内心产生了极度的烦躁、寂寞和夹杂着的恐惧。六个保安照例每过三小时替换一次,唐有神在他们的换班中估模时间,计算着自己度过的每时每刻,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每他都显得很疲倦,希望夜间十二点的到来,这是他的就寝时间,保安就会把房间内的桌子撤掉,把过堂间的单人床铺抬进来让他睡觉,一到这时,他把衣服一月兑倒头便睡了。早上六点当他从沉睡状态中木然醒来,无奈而痛苦地被保安叫起来,就如同死一般难受。一六小时的睡眠,坐疼起血泡了,就在房间里像驴打磨一样围着桌子旋转走动,转累了就坐一会,他把枕头拿来垫在上,办案人员从监控里看到后就让保安制止,不让他用枕头垫。难过的时候就想抽支烟,但因为唐有神始终没有交待问题,办案人员停止了供烟。如此这般地折磨,唐有神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每当夜深人静,霜空韵远,他想饮泣,而又默然而息。没有经历过“双规”的人,是根本不能想象这种不堪忍受的苦难,只是凭着一种侥幸,才支撑着唐有神坚持着纪委对自己问题的调查。唐有神最担心的背后那只“黑手”,他会借反腐的名义,动用手中的权力和公检法的关系重重地判他,让神圣的法律充当泄私愤、图报复的工具。过去几年担任政法记者的经历使他深知,同一部法律,被告人可以适用,人民法院等国家机关也可以适用。但司法实践中被告人认为适用的却发生不了法律效力,这就是弱者与强权的区别。

时间一点一点挨过去,灾祸的阴影终于黑压压的罩住了唐有神的心境,连窗外的艳阳似乎都给遮得黯然无光了。“双规”期间的伙食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由于他焦虑和失眠,大便干结拉不出,牙龈开始肿痛,连芋艿烧子排里煮烂的芋艿都不能咀嚼,肿胀的喉咙咽不下哪能怕是小块的食物。

“你连红绕子排——红烧子排都不想吃,”保安站在他身旁忧郁地摇着头,埋怨地说,“你的思想压力太大啦……”

随后,保安就毫不留情地端走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快餐盘子。唉,不曾被“双规”过的人,就不会懂得,也不可能懂得这“芋艿烧子排”是什么东西!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也就是说当梅坞看守所所有的囚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时候,当每个囚犯用贪馋的目光盯着唐有神吃剩的几口用自己花钱点来的菜的时候,当那令人作呕的冬瓜汤上浇点色拉油就觉得是无上美味的时候,就在这个看守所最艰难的日子,按规定每周两次——星期四和星期日——分饭的人在囚犯的盘子里放上一勺荤菜,再浇上一汤匙带有红烧的卤汁,这“芋艿烧子排”简直就是山珍海味,开胃极了。只是,问题还不在于开胃,而是这东西使人实实在在地记起了官囚曾经的“双规”生活。在貌似优裕舒适而严酷又违反常情的“优待”环境里,它是某种正常的、带有人间生活滋味的东西。看守所的囚犯们一看到这“红烧卤汁”,连声调都变得柔和优美了。——啊!假如梅坞看守所有这么一盘“芋艿烧子排”,对于面临着牢狱苦难的人是何等珍贵啊!两个月后,唐有神才似乎明白了保安的惊奇。“连红烧子排都不想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说明他当时怎样地接近了死亡。

住在这个被窗帘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将军搂里,几乎与阳光隔绝。唐有神不由楞楞地想,太阳这个圆圆的魔术师,如此慷慨地普照着大地,在人们眼前创造出了这么多的奇迹。然而被软禁在将军楼里的人的阳光却是这么少。是的,太阳一定要照耀下去,人们也一定要在它的光辉中生活。知道这个真理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但唐有神毕竟还想知道一件远比它重要的事:太阳还能自由地照到我的身上来吗?

陆军疗养院将军楼的房间是朝北的。只有偶尔在晴朗下午透过窗帘的缝隙,才能看到几回落日。唉,老,唐有神是多么想重新看一次日出啊!有时他故意抬起头来从窗帘的缝里使劲看出去才猛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头上原来还是那么清澈的蓝,并没有遮蔽日的滚滚乌云。唐有神的脑海里不禁突然冒出了“灰牢”两个字眼。“灰牢”就是非正式监狱的意思,这是人们私下杜撰的词。他以前也经常犯杜撰新词的毛病,其实也是被逼无奈。按照法律法规,这东西不该存在,不过考察历史的现实,这东西又随处可见,而且各有公开认可的名称,并未躲躲闪闪。这种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东西见多了,想给个统称,一时又找不到,人们只好杜撰一个。唐有神心里想,人们自然明白文革时期小黑屋和学习班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个权威部门用来关押“有过失”的人的地方,在这里,关押是强制实施的,是作为惩戒手段使用的,是对人身自由的剥夺。具有这些特征的地方正是监狱。然而,纪委是党的部门,自然不属于行政部门,没有权利建立监狱剥夺公民的人身自由,因此又不好称之为监狱。如果不叫“灰牢”的话,就只能像文革一样称之为学习班或小黑屋了。

纵观历史,就是平民对“灰牢”所代表的对自身权利边界的压缩的认可。从班房开始,经过牛棚到学习班,“灰牢”一直没有遭遇真正的反抗,甚至没有遭到质疑。过去农村,农民接受潜规则式的征粮标准,也接受灰牢的关押。他们不闹,也不告,他们并没有把人身自由和公民权利之类的漂亮说法当真。不过这已经是底线了,更深入的侵犯就难免遭遇抵抗了。唐有神记得宪法曾经规定: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

无奈进入“灰牢”,唐有神自认晦气。一连过了七八后,每晚上十点许,高钡壁和林建阴一起到房间里来转一圈,总是高钡壁先问一句:“你想清楚了没有?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不知道你们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做过什么,应该很清楚。”

“我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我们没有举报和证据是不能随便‘双规’一个人的,你还是主动一点为好。”

“我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调查,但这样无限制地没有时间地关押一个人,是否侵犯人权?我要求见我单位的领导,我要聘请律师!”

“你的要求是不可能批准的,少做梦了,还是现实一点为好。”高钡壁说完,扭头就走出了房间。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林建阴补上一句,随即也跟着离开了。

高钡壁和林建阴等办案组的人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双规’是没有时间的,要是你感到这里不舒服,就给你换个地方!”言下之意,就是给你移送司法机关,把你关到看守所里去。唐有神十分害怕。

一眨眼,快半月过去了。那晚上,高钡壁和林建阴又来到关着唐有神的127房间,一阵沉默之后,高钡壁开始发话了:“怎么样,想不想给我们说清楚呀?”

“到底要我说什么呀?”

“别装糊涂了,要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我不清楚。”

“想这样长期耗下去,跟我们打持久战呀,我们是会奉陪你的!”

“我也没办法,你们愿意把我关多少时间就关多少时间。”

见唐有神态度强硬,高钡壁是个纪检老手,办过很多疑难案子,经验十分丰富,一般的人到了一星期就会坚持不住,把该说的也就说得差不多了。他没想到半月过去了,唐有神的态度还这么强硬,反侦察的心理素质这么好,假如不采取点措施就很难对付。于是,高钡壁首先设法摧毁唐有神的心理防线:“我办案子也好多年了,从没遇到像你这样态度不好的,你在这里跟我们抗,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已经住院多了,在吊盐水,你就忍心吗?”

这下可触动了唐有神的心弦,只见他的眼帘低垂,眼神马上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高钡壁趁机说:“我们也不想把你搞倒,只要你把事情讲清楚,该怎么处理,组织上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后,高钡壁知道已经点到穴位,把唐有神镇住了,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晚上,高钡壁和林建阴又来到127房间,高钡壁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开了腔:“在想什么?老实告诉你唐有神,像你这样的干部我见得多了,和州省级机关几千名处级干部,犯事当中就是你态度最不好!”

唐有神好像很累,待了好久没说话,而高钡壁和林建阴却试图一直跟他对话,还在盯着最后的一句问话。然后,唐有神茫然地注视着他们,有点儿伤心和悲情,表示沉默。面对唐有神有气无力装死的样子,高钡壁突然高声地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顽固的人,站在我面前的相当一级的干部看到这个‘双规’的场景,没有一个不老老实实的,也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的。”

唐有神正要回答他,可是他想起来反正自己已经被认为是顽固不化了,这种看法在失去人生自由的情况下不习惯也只能习惯。这时,高钡壁和林建阴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告诉唐有神“审讯”已经结束。唐有神的样子还是那么厌倦,只是表达自己希望案子能够早日结束。高钡壁用一种威慑的口气说:“你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你在这里不说,我们会换个地方让你去说!”

唐有神想了想,与其说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悔恨,不如说是某种厌烦和反感。唐有神觉得高钡壁和林建阴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话。

在高钡壁语气里,唐有神已经听出了语病,好像和州省级机关八千多名处级干部都已经被高钡壁进行“双规”过似的,他表示了内心的不屑。

高钡壁继续说:“经过‘双规’,什么样的人都禁不住这样的审查,你的肚子里绝对藏不住什么东西。”

唐有神不痛不痒地回敬道:“但有些‘双规’完全是为了打击报复,有些‘双规’是为了钱。”

“你嘴巴还这么老!是为了钱,你在和州智多广告传播公司拿了多少钱?”林建阴趁机问道。

“我说的不是我拿钱,而是你们为了钱……”唐有神轻描淡写地说。

高钡壁有些恼怒:“你不要太放肆,说话要负责任,我们要什么钱?你倒举个例子看!”

唐有神这时反而有点气壮如牛,侃侃有辞:“这是一位被‘双规’过的前县委书记说的,在他被‘双规’期间,办事人员就很清楚地告诉他:你如果有问题,‘双规’你是对党对人民负责,是要挽回国家财产,你当然要出钱;没有问题,纪委帮你澄清,你当然也要付钱呀!‘双规’期间的所有费用,包括你们办案人员的吃住,都是该由被‘双规’者承担的。假如被‘双规’者没有问题,如果定了要‘双规’30,你想早点出来,每仍需要按照几百元的价格缴费,名目有罚款,也有赞助,更多的是根本没有任何说法……”

高钡壁无法反驳,口气严厉地说:“住口!你是道听途说造谣诬蔑。还是讲你自己的问题吧,你脑子清醒一点!”

那晚上发生的争执和较量也就到此为止了。已经超过十二点了,离开房间时,高钡壁狠狠地盯着唐有神的身影——那眼睑的曲线、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坚定的下巴。在高钡壁关注着这片场景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唐有神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争我斗?名誉、地位、侥幸、权术,怎样进行复杂的平衡?唐有神正在头脑中进行权衡,哪种力量和哪种力量在进行抗争呢?高钡壁走过去,递给唐有神一支香烟,他的手把香烟举到了唇边,高钡壁看见唐有神在划火柴点烟,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个冷漠和胆大的人。

高钡壁看到了唐有神内心的慌乱,随即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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