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4.第三十七章 村民组长

作者 : 叶云龙

第4节第三十七章村民组长

37、

干部囚室又来了一个年届七十的官囚,名叫裘德升。此人须眉皆白,而且佝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钟了:“白发盈顶的头。”裘与囚同音,加上他年纪大了,室内官囚们叫他“老裘!”听起来真有些“老囚”的味道。

笼子里原先狭小的格局被打破,室内增加了一张单人床,只得把五张小床一溜摆开,把中间的空挡也挤掉了,便成了统铺,跟普通的笼子里的笼板没两样了。申自庆是个爱闹猛的人,所以每当笼子里又来“新兵”时,他总是带点幸灾乐祸地说:“咳,又一个贪官来了!”

裘德升是睦湖市郊农村的一位村民小组长,他给人的印象可真糟糕:又瘦又小的身材,粗糙的双手、雪白的头发、风霜的皱脸,一对眨巴眨巴的小眼睛,从三角眼皮下不友善地瞪着你。他有一种久经风霜的面相,上面刻下了种种**的毁灭性风暴的遗痕,在意想不到的牢狱打击后,他的脸上显示了内心的灰暗和呆板。他的头与四肢联系得很生硬,他禁闭嘴唇,做顾盼自雄状。真是有些做作,成了囚犯了,还要装出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来,好像他外在的瘦小,快被他内在的“高傲”崩裂了似的,看起来真教人有些别扭。

裘德升是国内职务最小的村官。如今人们对村干部印象是:官衔不大,能量不小。这是眼下对城郊、城中村干部的整体印象。如今在城郊、城中村里,一些掌握巨大资源的“村官”过上了奢靡生活,与普通村民生活隔绝。有的红道×道通吃,一边热衷于结交官员记者,沽名钓誉吹嘘造假捞取社会资本,另一边与黑恶势力暗中勾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将村里雄厚的集体资产特别是土地资源掌握在手,随意拍卖转让,权力缺乏制约监督,违法乱纪案件频频发生。这些村官们出入高级轿车,抽中华香烟喝茅台酒,言谈间,曾到欧美哪国考察,数百万资产如何往来。一些村民说城郊、城中村是个“**王国”,搞“家长制”,村支书、村主任是老大,村民们必须顺着供着。言谈中,多数村民对村干部不信任,对立情绪颇大。村干部的私房更让村民望而兴叹。有的村支书、村主任豪华私房五、六幢,都是七八层,一年租金据说有几十万。村支书、村主任在一些村民眼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是能找到他们是一种能耐和“福气”,通常要等几个小时,碰巧才能见到他们。城郊、城中村豪华的办公室里挂着很多荣誉的锦旗、铜牌:红旗单位、市县“十强村”、省“百强村”等等,村干部头上戴满“光环”:省市优秀**员、省市劳模、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等。不少村委会是支书、主任一肩挑,在一些村民看来他们是“腰别村委大公章,处处都有丈母娘”,不仅吆五喝六,而且威风八面。他们有的×道有保护伞,红道也有靠山,大家都怕村官报复。

裘德升所在的村原是睦湖新区,是省城中心转移的重点区域。为了征地拆迁得到补偿,村里家家户户打破了头,村民们纷纷找关系、走门路。裘德升心中的一种**恐怕就是隐藏着憋在肚子里的某种怨恨,而那些激起怨恨的小石子足以造成泥石流。他牢骚满月复地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有假,资本主义不用说是假的,连××主义也是假的。”

申自庆说,“老裘啊,我可告诉你,我们现在是中国特色的××主义。”

“老裘,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说什么都是假的,你坐牢总是真的吧?”唐有神的话,刺到了裘德升的伤心处。

裘德升的老脸霍地红了,像个做了错事当场被人逮住的小姑娘。他是因涉嫌贪污被捕的,但他的案件有较大的反复。第一次是检察院指控他与村委书记、村长等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涉嫌贪污土地征用补偿款180多万元,一审法院判处裘德升有期徒刑8年,村委书记、村长等人也分别被判刑。这个案情有点离奇:当时裘德升的一个朋友想开一家私营企业,由于当时开办私营企业比较困难,经与裘德升商量,最终以他所在的村民小组的名义申领营业执照,并吸收村委会主任和村文书为合伙人,成立了一家卷闸门厂。第二年遇到市政府统一征地,对卷闸门厂所在的地块进行征用,双方就补偿费用进行谈判,并将该卷闸门厂作为集体企业申报补偿,最终获取集体征地拆迁补偿费用。嗣后,裘德升等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市政府支付给村里拆迁补偿费用中的90余万以卷闸门厂发展企业征地补偿金及新增动力电补偿金的名义转入卷闸门厂,尔后又将该款作为个人投资款的名义转入另一个共同开办的私营企业。裘德升等人的辩护律师均认为卷闸门厂是名为集体,实为私营合伙的企业,其补偿标准是一样的。他们并没有侵占村里的集体财产,在分配补偿时,是经集体讨论后大家同意的,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侵占村里的财产。而法院认为,卷闸门厂的厂房是村里租用的,并向村民小组借款20多万元作为流动资金使用。根据双方签订的“租赁经营合同”,卷闸门厂是由合伙人共同出资经营,**承担风险的企业,应该认定为“名为集体,实为个人合伙开办的私营企业。”但在分配集体拆迁补偿款时,明知卷闸门厂是私人合伙企业,钱分到卷闸门厂等于变成了他们几个合伙人的私有财产,却合谋并利用职务之便,将私人合伙企业的卷闸门厂按村属集体企业补偿标准进行补偿,巧立名目,虚编了《征地拆迁补偿安置协议》中根本不存在的所谓“新增动力电”和“发展企业征地补偿”等项目,并将该巨额款项分配到卷闸门厂,不但具有明显占有村集体财产的主观故意,同时也充分反映了他们利用职务非法占有集体财产的客观行为。

因当时新的刑法还没有出台,没有职务侵占罪,只有贪污罪,而村委书记、村长又不是国家工作人员,不符合贪污罪的主体,二审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则宣告他们无罪。可是告他们的村民一直不肯放过他们,到处上访,因此裘德升和村委书记、村长等人第二次被逮捕。几年来,官司缠身,他越发消瘦了,苍老了,一到干部囚室就卧倒在床上,口口声声要唐有神帮他写上诉状。在看守所里许多官囚都是认为自己冤枉的,裘德升也照例把自己列入无罪的范畴,希望自己能够咸鱼翻身。

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裘德升69岁了,已经白发苍苍,晚年坐牢,还有什么“晚晴”可言?真正的晚年沉浸在挫败感之中,而不是满足感之中。像裘德升这样吃香喝辣过的村干部,也不能摆月兑挫败感的纠缠。这种心理,并非“得陇望蜀”、“此山望见彼山高”所能概括,树下还有很深很深的根系。这种挫败、这种痛苦,已经内化为一种性格。融在血肉里,剔也剔除不去。那么稀薄的一点,却把人折腾得够呛。裘德升喜欢向马管教借阅武侠小说,最欣赏的不是大侠们的绝代武功,而是他们特立独行的狂涓之气。对那些三脚猫式的不入流的角色,武侠们均不屑于动手,一个白眼便令鸡鸣狗盗之徒屁滚尿流而去。他身上没有惊世骇俗的武功。但他的自尊使他有勇气轻蔑那些利禄熏心之辈。对那些所谓的“后起之秀”——书记、村长之类的人,他一向是连白眼也不给。他洞悉他们如何拉选票,用钱物贿选,如何分配权力,如何拉帮结派,如何见风使舵,全然是梁山草寇的转世灵童。裘德升知道,每次村委会的选举竞争都异常激烈,常常出现富人将经济手段套用在村选上,频繁请客送礼,派发实物等。在睦湖市郊等地,不少富人纷纷打出“当选后不要报酬”,“兴办公益事业”、“个人掏钱增加村民福利”、“以个人资产抵押发展村集体经济”等竞选承诺拉票。裘德升说,“如果富人的当选目标能把自己赢利扩大和村民的收入增长,就业机会增多相结合,他们经合法程序参政无可非议,在公共评价上就应当肯定。但如果当选目标只是为了自己赢利,不顾甚至损害村民的利益,社区的公共利益,这些口号就是欺诈。”他的蔑视和揭露无遮无掩,痛快淋漓,自然会遭来恨意,不过他不怕,木秀于林,风岂能摧之?

事实上,村官富人化不仅仅是裘德升他们一个村的特例,已经成为普遍现象。“老板村官”尽管体现了财富力量对选举的渗透,但却是市场经济深入发展的某种成果。农村富人阶层的参选动机不外乎保护既得利益,谋求政治利益,既有保护既得利益的动机,也有求名的社会心理,各种动机相互交织,也有少数则是出于公心,为改变家乡落后面貌和造福邻里而甘愿作经济上的牺牲。那些“老板村官”结党营私,肥了小团伙,损害大多数村民权益,或为了村内多数人的利益,剥夺少数村民的合法权益。虽能给大多数村民带来收益增长,但以社区公共资源的破坏为代价,危及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如开山取石,毁地烧砖,污染水源。

裘德升只属于半个“老板村官”,他的人生航船已经驶过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海角。他对唐有神真心地说,“世人就讨厌老和穷,这是两件丑东西。以后不该要的钱,我再也不会要了。”这话何等悲壮!……但在凄惨苦涩的牢房里,虽是古稀年纪,他得坚持男人的韧劲,决不轻言倒下,在富有进取性的体格锻炼上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挑战性。清夜扪心,他便感到自己心灵深处至少有善在蹿动膨胀。看来搞一搞自我的心理卫生,挖一挖自己灵魂深处的恶浊,给自己一点警戒和忏悔,确实不仅必要,而且要及时。他不服老,更不言败,即使腿上发“流火”去医院,也不轻易要求住院。

那晚上,裘德升腿上的老毛病“流火”又发了,出于对老犯人的人性化管理,让他与看守所一个生病的女犯人同坐一辆囚车去医院看病,因他年纪大了,马管教没有让他戴手铐脚镣,属于特殊照顾。而那个女犯人却戴上手铐脚镣,招徕很多旁观的人群。他也忍不住朝女犯看,只见她面庞上那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除了对女犯的好奇外,人们同样向他投来怜悯的眼光。不知怎么,裘德升心中却蹿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羞耻和酸楚……。不能多想,他知道自己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他意识到自己如此虚弱的时候,真有些万念俱灰……,油干灯灭,但火焰灭是逐渐微弱下去,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看自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是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

干部囚室关押的,尽是些能人,但在外是条龙,坐牢像条虫。裘德升曾经也生龙活虎过,没有想到在牢房里疾病缠身,他常常发出“唉……唉……”的叹息,……人生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他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多于怜悯。他的叹息,也常常打开了自己泪水的闸门。

腿上发“流火”,无非是打针吃药,卧床休息。但后来还是病情恶化,那早上在蹲坑上突然晕倒了,申自庆和毕春西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唐有神赶紧摁响了笼子里安装的警铃。看守所不得不又把他送往和州监狱中心医院急诊,住了几院才有好转。在和州医院住院期间,他的同病房一个犯人是因为土地征用被拖欠征用款而上访京城,到×××静坐并用汽油**而被判刑二年。同室病囚的这个案子,对裘德升触动很大。由于病情恶化和艰难的牢狱生活,使他的皱纹加深,显得憔悴不堪,他的牙齿已经都蛀空了,披着一头干枯发白的头发,日常生活的重担在他身上留下了如许深深浅浅的爪印鞭痕,乃至创痛、溃疡和伤疤。因年华流逝和痛苦折磨而变得苍老疲惫,但他在笼子里坚持锻炼,在拥挤狭小的笼子里,原地慢慢地跑步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浑身是汗水,散发出一阵老年人特有的臭味。他还患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小便十分困难,他的肿大,丑陋得像一个黑色的柚子,而且时常潮湿,要清洗,为了减消肿胀甚至不避忌讳“打手铳”,古稀的**已被灾难摆月兑了,×婬也能使他产生一种清心寡欲的海绵式的平静。

年纪大的人,在笼子里吃饭没有固定时间,随着胃口的变化而变化。裘德升有时半夜三更起床吃点心,然后睡上一整,连续个把月都这样颠三倒四地过日子。他的腿患的是静脉曲张,还经常发流火。他常常抚模着老腿自言自语:“苦啊,我自己该死啊!”

“老裘啊,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时候才能撒手人寰,你别诅咒自己了。”唐有神在旁边打趣,笑着说。

“我也不想死,我的孙子还让我早点回家呢!”裘德升苦笑着说。

那到和州监狱中心医院住院治疗,裘德升化了一千九百多元医疗费,马管教问他:“裘德升,你钱卡上还有多少钱?”言下之意是要从他的帐上扣除。

裘德升却不含糊地说:“马管教,坐牢不是我自愿的,是你们把我抓进来的。坐牢看病难道还要我个人付钱?而且,我是农民,是没有劳保的。”

马管教说:“关于你的医药费,我要去请示一下,不知道能不能报销。你要知道,看守所经费有限啊!”

裘德升说:“经费有限不有限,跟我无关。”

马管教说:“你家里子女多,经济状况不错嘛!”

裘德升说:“假如我是个孤老,没有经济来源又怎么办呢?这条老命总不能让我死在这里吧?”

“假如你是个孤老,就不会被抓进来了!”马管教喉咙里咕噜了一句,无趣地走了。

裘德升问唐有神:“老唐,马管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你要是个孤老,就不会犯贪污罪了,那样也省去了牢狱之灾。”唐有神若有所思地说。

“坐牢管吃管住又管医,这是经地义。老裘,你别签这个字!”申自庆气鼓鼓地说。

“他们总是想让你自己掏钱的,也有可能搞点小‘猫腻’中饱私囊。”毕春西却想到了另一层。

“中保私囊,什么意思?”林茂深不解地问。

“假如老裘同意在他钱卡上扣款,那些发票又不给他,就不是可以重复报销了嘛!”毕春西说。

“哦!这样是可以搞名堂的……”林茂深恍然大悟。

裘德升年纪虽大,在笼子里却是个不歇空的人。假如不是病到了,他常常要搞搞笼子里的卫生,用他那苍老的手拿起擦布去擦被子、褥子、课桌子、床头柜上面的灰尘,那动作就像按在音阶不同的琴键上面一样,笼子里会悠然响起一连串和谐的音符。他还拿自己的牙膏来擦大便蹲坑水龙头漏水而滴在瓷砖上的锈迹。他又是扫地,又是抹灰尘,就像是水兵以巧手擦洗旗舰一样,床头柜上不见一粒灰尘,所有的碗筷都熠熠发亮。平时人家在看书,他就在室内过道上继续原地慢跑,做俯卧撑,活动着手臂和双腿,以舒展舒展一把老骨头。

裘德升吃饭前是必定要把身上囚衣月兑去的,他把囚衣称之为“笼袍”,因为囚衣在背脊与脖子的交接处,有一块“海魂衫”一样的蓝白相间的布镶嵌在上面,非常醒目。他说,穿着囚服吃饭晦气。良心的伤痕就是这样特别,它可以遮羞,但不可以愈合,它总是疼痛,总是一碰就流血,它总是鲜血淋淋地开着口留在心底,连一点细小的忌讳都不放过。

看守所吃得是早米,做出来的饭很硬,难以下咽。他说,这种米,农村里都是用来养猪和喂鸡的。从前,他早上很早就起床到农贸市场拾菜叶,喂猪喂了10多年,每头猪出售后从生产队分得的饲料粮,就是这样的100多斤早米谷子。

裘德升一生养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年轻时仗着干劲足,力气好,市郊土地多,那时土地管理相对松懈,自己围了一大块垃圾场,填平了旧水塘,一口气造了六间大草房……,他为了造房子起早模黑敲煤渣砖,手臂都敲肿了。他用毛竹作房梁,稻草作屋披,六间房子仅化了六千元。女儿出嫁后,他又把其中三间草房入股,作为经营场所,与村里合办了那个以村里名义注册登记的卷闸门厂,是一个戴着“红帽子”的私营企业。没有想到,给自己招来了牢狱之灾。

裘德升老是想身上穿的“笼袍”和过去的囚犯面刺金印是同样的,都是受惩罚的记号。马管教对他曾经教育过,“在押人员不统一着装,就很难分辨谁是人犯谁是自由人了,所以,在押人员必须穿囚服。无论谁把它称之为‘笼袍’或者‘号服’,政府让你穿,你必须穿,人犯哪有讲究衣着的雅兴和自由?”裘德升却想,这是因为在人们眼中已不把人犯当人看待了,恐怕有的人连你自己都会不把自己当作人看,自尊随着羁押环境的恶劣和生存的需要而慢慢消失,自卑像春草一样滋生和蔓延。囚服马甲更无须时装设计师专门设计,因为不需要美观和御寒,一色灰色布拼一块白色条纹布在背脊处、或用橘红色卡其布做成黄马甲,再用红漆印上“某某看守所”或“某看”,足以显示现代监狱的特色格调了。

那,为了穿不穿囚服出庭受审,裘德升也与马管教发生了争执,裘德升坚决拒绝穿囚服:“我现在还不是标准的罪犯!凭什么让我穿‘笼袍’?”

马管教喉咙梆梆响:“这是看守所的规定!”

裘德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不穿,假如要穿囚服,我就不去开庭了。”

“看你年纪这么大了,脾气还不小呢!”马管教有点讥讽和挖苦地说。

“你们把我的年纪做笑柄,这说明你们根本不懂得韭菜头尽管发白,但叶梢却碧绿常青!”裘德升有点不甘示弱。

最后开庭时间快到了,下面的法警一个劲儿地催,马管教执拗不过裘德升,经请示领导后,破例地没让他穿囚服去出庭受审。裘德升开心地笑了,大伙难得看到他的菊花儿一样的皱纹都笑到一处的笑容。

在法庭上,裘德升见到了泪流满面的妻子,他透过模糊的泪水,凝视着她那苍老而充满痛苦的脸庞,脸庞上痛苦和怨恨依旧印刻着一种威慑的刚强。忧伤比岁月更能折磨人。裘德升的记忆如掌中的散沙,纵使握了满满的一把,却始终无法在他渴望的那一刻聚拢成团。随着岁月的逝去,这几年他发觉自己的泪腺如一条原本就营养不良的细弱河流,渐渐地干涸在沙漠的重围之中。

那,在梅坞看守所关了28个月的裘德升站在被告席上,显得更加老而弥健。当他用苍老的手掌擦去噙满眼眶的泪水时,他突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八岁孙儿戛戛。孤独筛洗了他的记忆,而同时又精练和升华了另一些痛苦的回忆,并使之永存于脑际。孙儿是他从小带大的,孙儿小时,女乃头塞进嘴里还会哭,但他的手一碰到孙儿的身体,孙儿便会停止哭嚎,像触电一样灵。因此,孙儿每晚都喜欢和他睡,感情很深。孙儿看到他走进法庭,用哭声在呼喊他,并从座位上站起来挥手示意,他朝孙儿点点头,不禁老泪纵横。

他最羞耻和气不过的是自己做了一辈子人,在孙子心目中的“爷爷是个贪污犯。”一件白衣服变成了黑布衫。他想到过去那么多琐碎的小事,还不足为奇,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至油然而生的不胜低回的追慕,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仍旧是从早到晚,整热闹,抱着孙儿晃荡。

从第二次被捕到开庭,裘德升和家人整整快二年没见面了。孙儿戛戛更是记挂爷爷,有时从睡梦里呼喊爷爷。为了爷爷的事,全家人都寝食难安忧郁不已,奔波在拯救爷爷的努力线上。妻子后来通过律师私下带信告诉她,她在睦湖因不善交际,没有熟人可托,总觉得多跑几趟律师事务所才安心。妻子50来岁了,为了打官司,几番反复,家里已耗尽了钱财。几个女儿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掏钱资助。于是,她只好去临时当了一名“哭嫂”,就是替人家哭亡灵办丧事赚点小钱。因为她能集说、念、唱、哭于一身,能达到各种哭的“最高境界”:嘤嘤嗡嗡的哭,惊动地的嚎,还有哀哀切切的眼泪婆娑的似乎有那么几分真情,居然一哭闻名,深受邻近村庄丧户欢迎。妻子一向胆小怕事,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所以在肃穆森严的法院的门口一幕,看到孙儿戛戛在他幼小的生命里应是有生以来最出格的冲动,而这时在他则成了一个深入骨髓的痛,因为这全是他这个做爷爷的害的。

在孙儿戛戛心目中,裘德升这个爷爷一直是他最喜欢最可爱最信赖的人。从小带到大,裘德升在孙儿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深情,孙儿在温馨的家境中成长的每一步,他都看作是自己的骄傲。不过在他用鸡毛掸子教训他不要顽皮捣蛋的时候,帮腔最积极的是他女乃女乃。坦白的说,裘德升落发为囚后,对自己的晚年逆境似乎还能承受,只是一想起家教甚严的家里竟然出了怎么一件丑闻,还让幼小的孙儿也蒙受耻辱担惊受怕,他就羞愧难当,悲咽无语。

妻子最担心个性刚烈的裘德升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想方设法给绝望中的他及时送来亲情的温暖、精神的鼓励和物资的给养。在好几封信里,妻子一再叮嘱:“任何情况下,你都是我们骨肉不离的顶梁柱;无论多长时间,我们都等你回家团聚,尤其是戛戛,他每都念叨着你,想见到你……”然而,在最初那惶恐忙乱的日子里,妻子自己却几乎被从而降的灾难击垮了,她常常独自到公墓里跪在公婆的墓碑前哭个不停,没人劝得住她。妻子来信说:“我在替你跟你的爸妈说话,我在求你的爸妈原谅你们的儿子,祈求他们保佑戛戛……”戛戛心地善良,在学校里别人欺负他,他总是眼泪汪汪地跑到老师那里告别人的状,当老师因此批评别人时候,戛戛又反过来承认自己的过错。将近二年过去了,裘德升没想到自己的好孙子竟哭喊在法庭门前,仿佛在为他哀求法官原谅他的爷爷了。然而即使所有的人原谅他,裘德升也无法原谅他自己啊!

尤其是休庭后,裘德升刚走出法庭,早已等候在法院门口的孙子戛戛,立即从人群中冲上来,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大家都被戛戛这突兀之举怔住了,裘德升也忘却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身份,见到法警前来拉扯戛戛,便急吼一声:“这是我孙儿!这是我孙儿!”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裘德升被押上警车,戛戛却在囚车后面哭喊着:“爷爷!爷爷!”使他心痛欲裂,泪流满面。这时,戛戛突然从囚车的窗子里递进了一块西瓜,拼命地叫喊:“爷爷,吃西瓜!吃西瓜!”

车上的法警似乎被此情此景感动了,居然没有阻拦。裘德升用带铐的双手接过西瓜,就像在干旱的沙漠里看到了绿洲的树影,捧着一壶清冽的甘泉,有微风吹来的丝丝凉意,吃着满口西瓜仿佛在痛饮一泓甘泉,那激动人心的滋味令他陶醉。

回到看守所,裘德升把看到孙子的情形说给大伙听,几个官囚居然都被这祖孙的亲情感染,不禁发出一阵唏嘘,裘德升竟泣不成声。

裘德升文化不高,没认识几个字,每次写信和看信都请唐有神帮忙。他告诉唐有神,他在看守所里记电话号码,是用一些特定的图案和符号来代替,他在家里的电话号码边上画了一匹马,在女儿的电话号码边上画了一只鸡,在代理律师的电话号码边上画了一个拳头,唐有神问他什么意思?裘德升说,他的妻子属马,所以画马;女儿属鸡,所以画鸡;而律师是替他辩护的,雄辩的人一定会挥舞拳头,滔滔不绝,所以画拳头。这有点像睦湖地面传说中的那些文化不高靠描画枪支记录通讯簿的私营企业的老板一样可笑:县委书记来了,县长来了,公安局长来了,派出所所长来了,他们都会给那个不识字的私营企业老板名片,上面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嘱咐他有事可以直接找他们。可是只会写阿拉伯数字不会写领导名字的私营企业老板,在县委书记边上画了个麦克风,在县长边上画了个酒杯,在公安局局长的号码旁画上手枪,在派出所所长的号码边上却画上长枪。

正因为裘德升识字不多,加上年岁也大了,每次看守所写信日,都是唐有神帮忙的。来信也是请唐有神代看,犯人发信都要交管教民警审查,信里都不敢多写与案件有关的事。裘德升每次请唐有神帮忙看完妻子的信后,都会辛酸流泪,使他深切地感到人命危浅犹如朝露。生年欢爱,无几时,一旦失去自由,一切皆成泡影。

梅坞看守所夏奇热,犯人们全都赤膊光背,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与其说三角裤是一块饰有流苏的薄布,倒不如说一个单字,一个字母,或者一个音乐符号,代表最后的**。奇的是,当三角裤月兑了——随着奇异的囚室广播音乐,一部分来自一个寂静的三角形,而另一部分则是痛苦微微的脆裂声——本身也不见了,度日如年就像往常一样,盛装出现在裘德升的面前。

开庭回来后,马管教照例找裘德升谈话,“我再次告诉你,要相信法律,相信办案人员是公正的。要敢于认罪,你如果死抱着不认罪的态度,就太固执了,对你身体也不利,对你即将投监改造也是没有好处的。”

“反正我是一把老骨头了,无所谓坐牢。但我就是不服,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服,可以通过正当渠道申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这次哪怕再判我的刑,我还是要上诉,就是败诉到监狱后,也一定要申诉,大不了送了我这条老命!”

“在监狱里面,并不怕你出现什么问题,政府也不怕你出问题。你有大的本事也不出大墙,你翻不了。假如政府给你指出问题你仍然固执己见,那警官会请你到禁闭室反省。你要明白,到那时侯,就不管你年纪大小了。”

“这些我都不怕,我现在只关心案子什么时候有结果。我都被超期羁押快二年了,法律明文有规定,刑事诉讼也有明确的时间限制。与其蒙受冤狱,忍气吞声的受许多委屈,倒不如豁出去上诉、申诉。”话虽是这样说,但裘德升心里却想,“没有钱,哪里能打得赢官司?更兼世上的人情,自然是官官相护,现在哪里有人肯帮别人白出力?”

那年,严重的超期羁押曾惊动了最高检,裘德升的案子也受到了高层的重视,派员来到梅坞看守所调查。世上确有那么一些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们不但没有倒下或死去,反而在苍允诺的种种幸福的废墟上,在上帝赐予他们的种种希望的碎片上,建起新的意志大厦。裘德升就是其中之一,他最后悔的是去当了这劳什子的村民组长,遭受了这牢狱之灾。不该去掺和村里的选举,不应该参与暗地里进行的串连和联络,去帮助贿选和交易。他知道,在这种时刻,越是表面平静,下面活动越是厉害,联名上告的,写匿名信的,毛遂自荐的,请客送礼的,托关系走后门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因为当了村干部毕竟有好处,尤其是他们这个村处在城郊结合部,企业众多,经济发达,村干部更加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裘德升看上去是个比较老实厚道的人,尽管没有当上村长,却当了一个村民小组长,其中得到的好处确实也不少,就是在他六十岁之后,仍有年轻的女人愿意和他一夜风流,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自己也有过二女乃。那,他坦率地给唐有神说:“我虽没有文化,但我记得有一首古诗‘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来伴妻眠。虽然席间少情趣,睡到明不要钱。’风流实在是一种罪孽,如今害得我老年坐牢,连老婆也给人家当‘哭嫂’,丢尽了脸!”

“老裘还会背诗,挺有文化呢!”林茂深打岔道。“哎,这‘哭嫂’是怎么回事?”

“据我所知,这‘哭嫂’,也就是职业哭灵人。哭嫂的任务是在丧葬仪式上大放悲声以烘托气氛。每次哭灵前,‘哭嫂’都要仔细梳妆。在头上绑上长白纱,手拿擦眼泪的白手巾和麦克风,这是‘哭嫂’必带的三件道具,要有如诉如泣的演唱让在场的人不禁潸然泪下,事后就能获得不菲的酬金,‘哭嫂’是以牺牲自己尊严为代价挣钱的,绝对算不上一种体面的职业,其背负的道德压力和社会偏见可想而知。选择以‘哭嫂’为生存方式,在相应程度上迫于生计。”申自庆说。

“其实,‘哭嫂’并不是一个新兴的职业。恰恰相反,‘哭嫂’这一行非常古老。旧时候,不仅有女人当‘哭嫂’,赶上哪位大户大家遇上了丧事,也有非亲非故的人前去哭丧。当然,其用意也十分明显,无非是想混顿饭吃聊以果月复。遇上主人家大方的,还能得几个赏钱。‘哭嫂’见证了人情的冷暖。亲人逝世,当是人生一大不幸。生者对死者的感情如何,也往往在丧葬仪式上得以集中体观。但是,只要生者热爱死者,无须他人渲染气氛,也自能寄托哀思。俗话说,死后嚎叫,不如生前小孝。生者对死者的哀思应该情动于衷,请‘哭嫂’本身带有作秀的性质。”唐有神说。

“我不这样看,农村里的红白喜事讲究热闹,在丧仪上请‘哭嫂’表演,跟贺寿放电影一样,既有讲排场的因素,也有借以表现生者哀恸的动机。但自己亲人死后,让不相干的人来痛哭一番,不仅本身非常荒唐,但也折射出人情的谈漠。”申自庆说。

“咳!要不是我坐牢了,我老婆也不会厚着脸皮去当‘哭嫂’。这种活儿虽然很费力费神,但收入并不高的。都怨我,打了二次官司,请律师就花了几十万,没有办法啊!想到她为别人死去的人而哭,想到家道的艰难,想到自己的老婆被别人瞧不起,我就禁不住悲从中来。从这个角度上说,我老婆在为他人而哭,我在心里却为自己的命运而哭。”裘德升又老泪纵横了。从六十岁起,裘德升就有过一算一的打算,打打麻将,跟这个女人干一夜,跟那个女人宿一宵,聊以消除晚年的寂寞。反正老夫老妻,也不会有婚姻的危机。自己的老婆毕竟也老了,她的笑声已变得像管风琴的音调那般沉闷,她的ru房已经颓然垂下,无任何可看性。

“你的家底难道这么薄嘛?再说你还有几十万的‘征地拆迁补偿费’,上那儿去啦?”唐有神不解地问道。

“我养小的啦!”裘德升坦率地说。

裘德升告诉唐有神,别看他快七十岁的人了,也有女人看上他,在他坐牢的前二年还有一做房事三次的记录。那一年,裘德升忽然交了桃花运,和他有**之欢的是一位来自西部的打工女人,是租他家房子的房客。这个女人相貌出色,而且有着中专文凭,尤其是长着一个母牛一般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十分性感,让人看了就想入港。她身材高大,有着一副结实的骨骼和母牛似的腰身,一对ru房就像两个圆溜溜的白雪甜瓜。哺乳类动物当中,只有人类女性的ru房,在青春期发育成丰满状态,而且不论是否正在分泌乳汁,都保持隆起。雌激素促进了脂肪组织的生长,使女人ru房在青春期后永远保持充实隆起。而许多动物的ru房,只有在分泌乳汁时,才会呈丰满状态。这个西部女人的ru房是模仿一对肉感的半球状的臀部,企图成功地把裘德升的兴趣转移到身体的正面来,而那对棕红色的环形乳晕,应该是为了让正面的区域受到更多的刺激,裘德升对大ru房的解释是:一个大ru房的女人,代表她将是一个健康的母亲,会把小孩哺育好,丰满的女人被视为美的象征。他们眉来眼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裘德升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骚动。

那傍晚,裘德升借故串门,想和她干一场好事。他用指头轻轻叩了三下,门轻声就开了,黑暗里可以闻见一股奇异的纯属女人身体散发的气味。使裘德升大为吃惊的是小女人刚好洗完澡,身上洋溢着一股沐浴露的清香。没有想到她随手又轻轻关上门,转过身就吊到他的脖子上,他搂住她几乎一丝不挂的光滑细腻的身段的时候,母牛一般的暴露无遗,他浑身都膨胀了。在他将她放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小女人甚至于有一种期盼什么的感觉。当他的身体和她的**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一种很凶久未有的快感,那种焦渴了很久的感觉让他颇感快慰,他紧紧地搂着她,他想让那种感觉长久些,再长久些……,他被身体上那种需求的感化着,那种快感刺激得他变得敏锐和激越。人毕竟是人,一种仅仅器官上的接触就能让人失去人的理性,这是他常常无法自持的。尽管他已经六十多岁,有时渴求得难耐的竟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他盼望得难以躲避的。它常撩拨着他的心,让他有时难免蠢蠢欲动。他仍然觉得的××迅速×起,全身一阵颤抖,就如他年轻时当一个精赤条条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所经历的那样,他模糊地感到自己还是掉进了怀旧的陷阱。他全身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急切地要重新品尝她的舌头……,尽管他已年过花甲,××还是那么坚挺雄壮……,他膨胀至极的身体轰然抽搐爆裂,这种爆裂时的惊心动魄的欢愉使他有种喷射后的释然。他躺在她的身边,脑子里架起了一道幸福的彩虹,她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ru房上,让他轻轻地抚模。她说:“怎么也不敢相信,你已经快望七的人了,还那么有劲,还那么长时间!”他说:“生命在于运动,我是个干体力活出身的人,做那事也是锻炼身体嘛!”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缓过气后,拿起脸盆洗了身子,准备穿上衣服走人。她偏不让他走,又勾住他的脖子,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揿倒在床上……,这是一场残酷的搏斗,这是一场玩命的恶战,但没有任何暴力。甚至在搏斗的间歇,完全有时间可以让迎春花脉脉开放。

裘德升对唐有神说,自己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只会**不会做房事,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骚弄”,一生做房事几十年只学会了一个“狗趴式”。长久的夫妻生活使他也变得缺乏了当初的兴趣和花样,而这种状况突然在与老妻做房事的中断之后让他在一种空挡中逐渐麻木起来。而西部女人毕竟年轻,有时一种身体本能的渴望让他难以抵制自己烦躁的身心,以至他幻想很多可能的景象的出现来抚慰自己的躁动,也恰是这种常常的幻想让他变得好受许多。尤其是像裘德升这一代人,最不幸,他们没有接受性教育的机会,接受的更多的却是阶级斗争,学会的是如何折磨自己的老师和长辈。

裘德升觉得自己这辈人最大的不幸并不在于选错了老婆,而在于生错了年代,那个年代太不好了,那个年代让人性枯萎,也让爱枯萎。当然更谈不上做房事的技巧和艺术了。那个年代的男人也不知道快感只知道射精,女人不知道**只知道生孩子的疼痛,所以那个年代后,国家才会这么严格地要求大家计划生育……。他们那一代人把做房事和**的概念混淆了,做房事是为了给爱一种形式,而**却是为了繁殖后代。比如植物借助风和昆虫的外力进行花粉受精,动物在发情期雌雄交配,都是**范围,目的是为了生产,比如产粮食、生猪仔、羊仔、狗仔之类。

裘德升在和“母牛”做那事后,才知道爱与性的分别,在她嘴里还知道人和植物动物的繁衍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跟年轻女人做房事多带劲啊,仿佛寻回了自己的青春似的。后来,“母牛”居然怀上了裘德升的孩子,于是她得寸进尺,想着法子向他要“名分”、要家产。他只好把贪污所得的一部分“征地拆迁补偿费”给了她,才保住这一丑闻。有一,他终于发觉自己离谱太远了,他已不再是跟一个年轻姑娘亲嘴逗乐,而是在暮年的、危险和没有希望的**中戏水,于是很想了断这些非分的**和念头。可是“母牛”执着地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似乎发现了他的许多财产,尤其是他数钱的样子,觉得他的絮烦原来就是勤勉,他的贪婪原来就是负责,他的固执原来就是坚毅。直到有一,她在开水果罐头时意外地割破了手,他急忙用嘴吮吸她的血,那慈爱和怜惜的样子,使她浑身颤动,泪水湿润了眼眶,使她坚信了自己的感觉。尽管时光流逝,他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的**举哀服丧,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怎么显老,“母牛”也满足于这样的偷情。

俗话说,会使上计,难免眼前灾。裘德升走进看守所后,常常思念小女人那“母牛”和私生的儿子,在他近七十年人生阅历中,许多生活陈迹的瓦砾已经腐烂,惟有“母牛”和私生的儿子使他刻骨铭心。

“咳,老裘啊,老而无妻叫鳏,老而无夫叫寡,老而无子叫独,幼而无父叫孤。我想想你这辈子自己养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年近古稀还生一个私生子,可谓心满意足,你也死而无憾了。”唐有神叹了口气对裘德升说。

“如今并非所有丧偶女性都称寡妇。司马迁之所以大力表彰卓文君,正由于这位新寡的少妇不因家财巨富,而竟自打破贫富观念主动地私奔,去同穷书生司马相如‘自由结合’的缘故。而“母牛”看上的是你的家财,你与她的私情,有点像老牛吃女敕草!”毕春西说。

有一,裘德升收到“母牛”写给他的信,称自己是坐牢男人之妻,虽如同守活寡,但并非希望他早日像卓文君一样与她“私奔”。她还宽慰他:“谁人无错?知错必改就好。”所以不提以往之婬,只取现今之善。只是说木已成舟,要他多保重身体,多为他们母子的将来着想。

裘德升非常感动。不要说,一个小小的村民小组长就不留恋权力,否则农村就不会出现现今如此众多的“贿选”了。因为没有这顶小小的“乌纱帽”,他就不可能发家,“母牛”就不可能爱他,也不可能替他养私生子。“恋”是不肯放弃,在历代的政治道路上,不肯放弃成为一种罪恶,所以为人久于禄位,说他“恋位”。在“留恋权力”的意义,经过这样的转变以后,官场上最高超的人生观,便是那优游不迫,漠不关心的态度。做小官的说是“一官如寄”,做大官的便想“明哲保身”。至于国家的事,如果有人在那里切实负责,那么,骂他一声“恋位”,背后也可以指手画脚,诅咒他们是“俗官”和“庸官”,如果没有人负责,那么下事自有下人负责,风雅的上司们不妨分韵赋诗、听歌跳舞,何必管这么多的俗务?裘德升自认为是一个下小小的村官,根本没有什么大的权力可以值得“留恋”,但他向来的人生观是:“有权有威,没权**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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