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2.第六十四章 协议离婚(下)

作者 : 叶云龙

第12节第六十四章协议离婚(下)

三后,牛监区长在走廊里喊唐有神的名字,唐有神从监房里喊着报告出门。浪客中文网

“接见!”牛监区长喉咙粗大。

唐有神跟着牛监区长来到接见大厅,秦篆已经等候在那里,话筒里传来她柔柔的声音:“唐有神,我今来找你,就是想和你了结我们的事。我相信只有你能理解我。让我们月兑离以前所有的沉重的心理负担,让我的身心得到解月兑和自由吧!其实,我并没有快乐。你懂吗?我没有快乐!但我内心深处,是忘不了你的。”

唐有神摇摇头。“秦篆,忘记我吧,你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因为这是你作出的选择,我要对得起爱我的人,可我的努力已经改变不了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我试图否定是我对萧玫娟的感情,我想,你也知道了大概,我因为这份感情痛苦过,挣扎过,可我仍旧是爱你的。我不想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已经失去自由,你有权利离开我。再说,我这一去十年八载还不知回不回得来,怎么能让你独行独卧独往独来朝思暮想呢?”监狱生活已使唐有神变得深沉、深远、深刻,他已深知“挥利剑以斩情丝”的哲学。

“我也常常想,我真的就那么苦命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原谅我的怯懦和不义吧!”秦篆想自己过去和丈夫可谓伉俪情深,自他入狱后,她风雨无阻,每月一次来探监。她总是骑车最早来到监狱,这样登记早,接见的时间就从容充裕了。丈夫落难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她为丈夫四处奔波,用爱来表示对丈夫的支持。现在一了百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你马上就要去大西北,我特意为你做了一条蚕丝棉被和一件蚕丝棉袄,还有女儿泱泱叫我给你买的新热水袋……,”秦篆突然喉头一阵哽咽,眼泪突眶而出。

听到女儿送来了热水袋,唐有神心里涌过了一阵阵亲情的暖流,觉得鼻子发酸,咬了咬嘴唇对秦篆说:“你别难过,大西北我不陌生,譬如故地重游,我会很好地面对的。”

“你能这样乐观豁达地看待,我们就放心了。”秦篆用手绢抹着眼泪,似乎还有话要说。“我把有些话,都写在信上了……”

“签字按手印吧。”唐有神知道秦篆是来办离婚手续的,便爽气地提出。秦篆从皮包里拿出离婚协议和印泥,让一名在接见大厅值班的警官送进来,他接过来简单浏览了一遍,很快就拿起警官事先准备好的笔来签好字,便伸出手指,去蘸印泥,轻轻地按了下去,一个红红的指印按在了协议书上,也同时按在了自己的心上!唐有神记得第一次按手印是在将军楼“双规”询问“错误”事实的笔录上,那个手印按得很轻松,连手都不曾颤抖,以至于按下了重叠的手纹不准确的印记,觉得自己很快便可以获得自由,大不了丢掉一顶乌纱帽。直到他到了检察院按手印时,才泪如雨下时,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都荡然无存了。当然,他很明白,自己颇具魅力的人格和不容侵犯的尊严,并非是在这一时刻才丢失的,也不是被人为地剥夺了,而也许是自己荒诞不经不知不觉的行径一点一点地把它们蚕食了。后来,经过提审、庭审、判决、入狱服刑,在每个月的考核分月评表上按了许多手指印,分数拿得越多,手印就需按得越多。每次在劳改“月评”表上按完手印,心情都很复杂:有喜有悲。喜的是自己因为写稿常常能拿到高分,悲的是那非常显眼的一长溜鲜红的手印,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这罪犯的身份。不知道是不是对手印太过敏感,他总觉得按手印与“蓝白条”的囚服一样,标志着一个人受到了许多的约束,更新换代了某些权利。在长长的几年里,他按了数不清的手印,让他醒悟,自己需要有几百、几千个手印来注释自己的罪孽,赎回世人崇尚的品德,换取坦荡、自由的人生。

唐有神转身把协议书交给警官,秦篆拿到离婚协议后站了起来,却迟迟没有动,好像心情十分沉痛。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心里都明白,今也许是永远分别了,尽管他们在酝酿离婚的过程中,都作出种种猜测宽慰自己,因为他们都是那样一种人,任何永久的别离都是痛苦的。他知道,她也知道,虽然互相吸引对方的魅力——在她那方面并不是靠才艺,而是靠贤惠。大概从他们分手的第一起就会比以往更强烈,不过时间一定会慢慢使它减弱的,那些反对她把他作为好男人接受和等待的种种实际理论,也许从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就会变得更加清楚了。而且,当两个人一旦分手了——一旦放弃了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环境——新的蓓蕾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出来,把各自空白的地方填补起来,难以预料的事情也可能妨碍了着意的安排,过去的恩爱就被忘记了。

“再见了!”唐有神豁达地破例主动站起来与秦篆告别,“愿你有好心情!”他很想以一种慷慨的方式永远离开和放弃秦篆,他觉得放弃对这个女人的心灵和权利的约束,是一种可歌可泣的牺牲。总之,她也想带走唐有神的几句留言和几滴眼泪,以期作为宽容一个男人的胜利者,而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唐有神身边寻求某种安慰,哪怕一个眼神,一句话也好,以便减轻他的痛苦。

“再见,多保重!”秦篆拿着签好的协议书转身快步跑开了。唐有神抑制着那使他浑身肌肉发出寒噤的震动。他看着她远去背影,这成了一次无言的决裂,这是各种心情的大戏曲的共同的收尾。

这区区调大西北服刑事件竟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就是人生机遇了。意志当然比绯闻伟大。唐有神回到监房,拿出秦篆写的一封长信,入神地读了起来:

有神:

我不得不逃避面临牢狱之灾的婚姻和破碎的家,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我以前曾经想过,假如可以替换,我愿意来替换你坐牢。如果一有48小时,我恨不得49小时和你呆在一起。你做梦也想不到,我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得来的,我就希望把我的心放在五线谱上“弹奏”给你听,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哪怕今生分手,来世也再做夫妻。

与你分手是痛苦的。这些,我恶梦连连,不断地勾起我缅想好多事情,我不断地扪心自问: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都希望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你曾经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善良爱真诚,使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迫使我们去屈尊。可是,这个曾经令人爱不释手的五光十色的斑斓瓷器被无情地击碎了!

昨我漫步在睦湖边,看见了好多情侣,我觉得很艳羡那些人。过去我在湖边看见别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就觉得肉麻,现在我忏悔。假如我能够回到谈恋爱的年月,我也敢在大街上与人接吻!而我现在却感到一种凄惨的情绪,一种生离胜于死别的滋味,被人陷害与愚弄的屈辱,只有一个人暗暗独自饮泣。记得那一年,你让我去欧洲旅游,你让我把伦敦的大笨钟,巴黎的铁塔和卢浮宫、罗马竞技场、比萨斜塔、佛罗伦萨的街头雕塑、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尼斯的**海滩、蒙地卡罗的赌场、威尼斯的水乡风光……都一一摄入镜头。如今,每当我独自打开这些相册观赏时,就感到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幸福啊。

每当我坐在睦湖的长椅上放心情的时候,就会缅想法国南部的尼斯,那是最适合欢情的地方。从海滩到海上游泳,碧海蓝最适合果身,来自世界各地的冶艳男女在沙滩上全果晒身和游泳。你可以随时回到刚出生的状态,回到一条鱼的自由,这也就是为什么尼斯是所有情侣热恋的圣地,因为这是地中海的边陲,是堂的边界,是享乐的极限。耀眼的白沙滩,无边的碧蓝海水,各种绿色的棕榈,尼斯不仅用尽了全世界的蓝色,还抛弃了所有蒙昧不明的、那些在城市里安全高雅的颜色。尼斯的蓝与白,携带其他尖锐的色调,将享乐的微醺进行到底,不留余地。那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刻度,忘记时间、忘记工作、忘记忧伤和欢乐、忘记自己,忘记疼痛和逾越,忘记一切……只有灵魂,一再怒吼尖叫。我常常记得那个难忘的镜头:白色的叠浪离我还很远,左边的一位漂亮的法国金发女郎,终于褪下上身的比基尼,在躺椅上抹上防晒霜,尤其是在耸挺白色的**上轻轻低抚抹,情侣中男人很注意很转注地在看她,那神眼多么令人陶醉啊……。突然,我又拍摄了一位孕妇正仰身躺在躺椅上,她的肚皮如同一只圆圆的白鼓,仿佛里边充满了气体,已经膨胀得不能再鼓了。一个中年的男人在她的肚子上听来听去,还用手按来按去,不停地问着什么,真让人担心那个肚子被按破了……。我多想在蓝白云下,和你再次尽情赤脚嬉戏,希望睦湖和尼斯一样,无论是在酒吧木质地板,海边白色细沙,还是在游泳池和码头上……

我们的夫妻关系经历了风雨,不是一开始就出现裂痕的,但终因我的软弱而逃跑了。在我仔细考虑离婚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隐痛,只是我自己不承认而已。如果没有这场来横祸,这些年应该是正值我们享受极乐的时刻。如果我是幸福的,流泪和寡居又与我何干?我俩共同生活的这十多年中,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你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世代农民的儿子,靠自己的勤奋、忠诚、聪敏和才智获得过事业的成功,如今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而你是唯一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走进省报工作的高中生。你的那些纯朴而谦逊的优点像清晰的粗线条一样,凭肉眼一下子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来的。不用一刻钟,别人便可以了解你,如果说你并不能令人起敬,但却能让人信赖。我不善于观颜察色,却暗自寻思,如果你是萧玫娟真正的情人的话,你会快快活活地同她一起远走高的。

我想,是我主动要离你而去的,我不想为此而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了。是呀,谁在拖着我们走向破灭呢?我心里知道,你的心里也知道,但答案不一定一样。我坐在湖边,眼睛轮流地盯着那些热恋的情人。我看见他们都面色滋润,神情扬,暧昧缠绵。我羡慕他们能够自由自在地这样沐浴爱河,我心里不由得在反复想道,他们中间也有完全不可能是一对恋人或夫妻,会有两个不同的秘密存在的。但是,这并不是像以前那种使我苦恼的病态的、捕风捉影的胡猜瞎想,而是一种命定的、不可克制的本能使然。我真是够滑稽的了!自己荒唐地跑到湖边去倚在栏杆上,胡思乱想,像街上的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望着湖水发傻、发呆!

你交友不慎,碰到了恶人。我父母年纪都大了,经不起恐吓。他们已经知道,是当今副省长的侄儿在搞你,在破你的家。我母亲说,“副省长的侄儿就是过去的有权有势的藩衙内了,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别让他连累咱们……”

泱泱还不知道我们的离异,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她。你最爱她,她也为你争了气,假如她依然名落孙山,我不知道你该背上怎样沉重的精神枷锁!

再见了!大西北山高路远,各一方,你好自为之。

秦篆

只见唐有神看完了信,早等候在一旁的申自庆,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

唐有神接到了妻子的信倒一向是挺大方的,总要抽几段念出来给申自庆和吴帆听听。但是这次使申自庆放心不下,觉得非把唐有神的来信拿过来看个明白不可,却是那些没有念的部分。他想要知道唐有神的妻子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提出离婚?就是没有,也要知道他的老婆是不是装着爱他的样子,对他的称呼是不是亲而又亲?字里行间感情如何?热到什么程度?

申自庆把信纸小心展开,秦篆细小匀整的笔迹一下子映人了他的眼帘,开头的称呼是直呼其名,他一见松了口气,总算还没有叫“心肝”、“宝贝”什么的。

可是一直读下去,申自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哎呀,乖乖!”他突然一阵心惊,慌得暗暗叫苦。“是我害了他!”

申自庆两手有点发抖,把信看完,便又定下心来。“唐大主任,是我害了你呀!”

“此话怎讲呢?”

“走,到厕所去聊聊。”监狱里,厕所的蹲坑是狱友讲知心话的最好地方。

申自庆直言不讳地说:“唉,老唐,我不知道以前我所租的房子是你丈母娘的,下太小了呀!”

“我也是从我妻子那里听说的。这里有什么奥妙呢?”

“我是突然被纪委‘双规’的,不仅房租来不及给,而且连房子也乱七八糟,来不及收拾。你丈母娘后来找到我单位里,又找到我家里,是我老婆去替我结算房租和收拾遗留物品的。我妻子告诉我,你丈母娘知道全部细节后,对当官的‘包二女乃’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看到我遗留的塑料性用具十分恶心……”

“你这个家伙,还用上洋玩意了?”

“唉,那也是朋友送的。”

“难怪我丈母娘跟你的老婆那么熟悉,连接见的时候都还有那么多话好说。”

“我老婆告诉我,你丈母娘这次来是要你老婆铁心与你离婚的。她很后悔,把外面传说的你与萧玫娟私生女儿沁沁的事情,也告诉你丈母娘了。”

“奇怪!你老婆与我丈母娘怎么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她们现在是忘年交了,平时也常要一起走走,聊聊。”

“哦,难怪!真想不到……”唐有神一脸的无奈。

“老唐,坐牢的人,离婚问题宜粗不宜细,伤心往事宜忘不宜记。坐牢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等于同你离异。法律不能约束感情,正如感情可以超越法律一样,一对情人可以双栖双宿,甚至可以避人耳目私奔。你要想通一点,你是做过广告的,我记得有一种名传电视的妙药洁尔阴的广告词,很适合你现在的心境,叫什么来着?”

“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吧?”

“对,对,婚姻破裂,非一日之寒,茅屋早为秋风所破。官囚一旦遭受牢狱之灾,大江东去,逝者如斯,留下数不清的苦果,还不是让咱们自己来咀嚼,因果报应啊!”

“我倒羡慕你的运气,江山没有改朝换代,老婆二女乃至今依旧。你胃口大,消化优良,吃得饱,睡得好,食不择粗细,寝不择晨昏,饱嗝打得乐观,鼾声响得香甜,心宽体胖,憨态可掬啊。我呢,家破人亡,人财两空,难道不使我食欲减退,彻夜失眠,对你产生东方式的嫉妒?”

“你哦,在说我像头牢狱的猪啊?”

“我现在就希望自己像头猪。自古帝王爱龙,农民爱猪。攀龙者尽可高唱龙的传人,养猪者却不讳自称猪的朋友。都因生万物,尊者卑者皆是美丑善恶几重性格组合。纵是神龙万岁,亦有毛病害得可恶之时,然而民间猪系虽笨拙,却也不乏可爱之处!”

“我现在倒希望做个阿q!想想自己该有的都有过了,过去也曾经在三千佳丽、十二金钗之中拥有一朵名花奇葩,分享几夜风流,便心满意足了。或许过去也曾以满腔热情关注国家大事,但碰了一鼻子灰,塞一嘴牛粪后,就经不起风吹雨打。由此,我五十岁后就无沧桑中年之坚韧,只有陌上柔桑之脆弱。国事管他娘,打打麻将,家事娘管他,玩玩姑娘。现在对什么都得加上‘玩’,玩政治,玩权术、玩红包、玩女人,玩大佛脐眼、玩观音酥胸。十步岂无芳草?官场上青年辈中确有才华出众,品学兼优,他日腾蛟起龙方兴未艾,哪有我这样老朽的一席之地?但不少年轻官员有时也阿谀奉承卖弄才华,高到玄之又玄者,看文艺以看不懂的为佳品,凡能看懂的不屑一看。社会上哥姐迪吧佯狂,艾滋病传染风流弟妹,未成年人几分无瑕、几分无知、几分无聊,痛心是几分无耻!不爱风流高格调,专拣网上低俗黄片五光十色,玩电脑游戏通宵达旦,皮囊里却是一包稻草的低档文化。金融危机股市狂跌,钢材肉价涨,唯有文化素质大跌价,欣赏水平大滑坡。黄、赌、毒泛滥,跳舞扭摆学床上动作,唱歌腔调仿**申吟。歌星扭下台来与观众握手是老套头,观众上台献花是舞台旧境界。世上戏比台上戏丰富多彩,官员‘倒’得快,儿女‘垮’得快,倒垮竞赛,你**我比你更**!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大不了进去唱囚歌,混不出来,大不了像咱哥们一起流放大西北,或者含泪像司徒均一样上刑场,拜拜,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了,你小点声,别放肆了,当心隔墙有耳。”唐有神心情不好,不想和申自庆口无遮拦地乱侃一通,他想在临走之前应该给秦篆回一封信。

“唉,女人离开男人久了,总会有变故的。”申自庆叹了口气。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和一些事的。”唐有神豁达地说。

“老唐,是啊,在人生路上,每一次挫折,都是一次友情的筛检,经过风浪而仍保持友情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世界上从没有发生过,当一个人受到挫折时,朋友阵容能够原封不动。‘一贫一富,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这是千古定律。”

回到监房,唐有神从枕头下拿出那张珍藏的结婚老照片,女儿泱泱在剪辑的“全家福”照片里依然笑得甜啊,那两支小辫上的蝴蝶结是秦篆亲自扎的,今看来格外心酸,看着看着,唐有神的眼眶湿润了,他伏在床铺上,给秦篆写起回信来:

秦篆:

在我即将“流放”远涉大西北的关口,我们结束了难堪的“囚徒婚姻”。我在失去人身自由的时候,却获得了婚姻的自由,这是不是生活的玩笑,命运的捉弄?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以前隐瞒,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叫你背上沉重的包袱,不愿意你为我此身的安危操心,我更多的是内心对你们母女的安宁而担忧。不过我是什么也瞒不过你的,因为你对我太了解了。放心吧,我一没有伤,二没有病,饭吃得饱,还有床可睡。最近,十多年未增加的犯人伙食费由每月的120元,听说也开始增加了15元,如今坐牢能够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是,我心头确实有一些想不开的苦恼,我就把心里话向你吐一吐吧。入狱以来,我晚上经常失眠,满室狱友早已睡熟,我却还迟迟未能阖眼,我总是仰望着星空,翻来覆去自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坐牢?”坐牢耻辱,坐牢晦气,那是不消说的。犯罪是肮脏的勾当,肮脏的东西我见了就讨厌。我曾经是一个军人,我也曾想冒险到炮口里去寻求虚幻的美名。然而和平年代的军号不能使我的热血沸腾,战鼓不能催我的脚步向前,我像是在慢慢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的!我上当了!这难道是我的思想变坏了吗?

我躺在监狱的硬板床上仰望星空,琢磨着自己“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心里先就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妻女,想起了同胞,想起了我们从小就缺衣少穿的艰难岁月。我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家里养的那一缸金鱼,它们优哉游哉多自在啊!我也常常想起故乡的桃林,记得那里到处弥漫着水蜜桃的清香蜜汁,故乡的牌坊最宜明月斜照,月下茉莉花盛开,令人疑是仙家的奇葩。我也记得老家边门的门廊上爬满了蔷薇藤和爬山虎,即使在大热的晌午也是一片荫凉。我还想起了在那门廊上做针线的母亲,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我仿佛又听见劳累了一的父亲在暮色苍茫中一路唱着歌从街头摆摊归来,准备回家吃晚饭了,仿佛还听见放学后我做家务,家乡小巷里井上的吊桶噗的一声,投到了清凉的井水里,我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正是为了这一切,我这个既想有所作为、又不怕吃苦受累、只图成就事业荣誉、跟谁都无仇无恨的人,才刻苦学习奋勇打拼,没有想到最终跌进了高墙电网。在此,我要深深感谢你相信我信奉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格言,并为我的案子不断地申诉过。你也知道,男人一发火就有多顽固。但发火也罢,不发火也罢,我早就悟透了:法律不相信眼泪,同时也不相信男人光火!我太相信法律,从我被“双规”的那一起,就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就像我平时看人只见优点的老毛病已是不可救药,我承认我是个傻瓜,可是这事谁也没有办法。

诚然,秦篆,问题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我上面列举的这些,不过是我高中毕业应征入伍试图拼着性命去捍卫的那个大目标的几点象征罢了,不过是我所热爱的那种生活的几点象征罢了。我曾经是在为我宣誓过的信仰而奋斗,为开放的时代而奋斗,在为家族的荣誉而奋斗,在为我所恋恋不舍的那新的生活方式而奋斗,不过不管人生的结局如何,那种生活方式恐怕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将来我的官司申诉赢了也罢,输了也罢,反正我的希望一样要落空。我不知道未来究竟如何,可是决不会像过去那样美妙、那样称心,这是可以肯定的。

以前我们恋爱结婚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过我们俩面临的会是这样的景况。我以为转业到报社当记者,“无冕之王”的报社公寓生活会像多少年来一样的过,过得那样安宁,那样悠闲,长此不变。我们俩是一样的,秦篆,我们都喜欢安静的环境,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过不完的太平岁月,可以好好看些书,听听音乐,搓搓麻将,做做美梦。可是没有想到会这样!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落到今这样的地步:多少年来的夫妻生活眼看着毁于一旦,还得陷身于这样被权势黑手操纵的血腥追杀!秦篆呀,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无论为了一时的快活,还是为了婚外恋的刺激,为了嫉妒,为了雪恨,都是犯不上的。无论如何犯不上,你看我眼下已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将来还不定要遭受什么苦难呢,因为,如果那只黑手依然在台上,要把我彻底置于死地的话,我将来的处境之惨真是不堪设想。所以依我看,你母亲的后顾之忧,也是很有道理,可以理解的。

这些话按理说我不该写,甚至都不该想。可是你曾经问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现在可以实说我心里一直在担心的事情,那就是害怕和痛恨权贵当道,黑手遮!我们这个国家,被个别黑心的权贵们玷污了!我不敢多写内心的各种猜测,否则我的这封信就可能到不了你的手中了。我出身低微,没有靠山,父母都是老实巴交一字不识的农民,我根本没有打官司的本钱,不过是一靠事实,二靠公正罢了。我们的司法公正现在已是频临危机,剩下的也就只有法官所谓的事实了。有人说我是凭自我想象,太狂妄了,不过我倒认为这不应叫做狂妄,而应该说是无与伦比的勇气。如果有现代包青现身,我的案子肯定能够纠正,法律一定能还我清白!

我还是要感谢你在第一次探监的时候,记得把我们的结婚老照片送来,让我在痛苦与寂寞的时候能够回味亲情。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泱泱的学习和生活,她在京城求学,举目无亲,希望你能尽力地满足她的生活消费,不要让她太过于寒碜。我也很想给她去信,但我怕她的同学知道她有一个罪犯的父亲,而影响她的心情和脸面,就请你代为照料和关爱。我到大西北去的事,你也就暂时别告诉她了。

愿你有个好心情!

唐有神

唐有神觉得还有很多话要写,突然间他心头感到一阵厌恶的腻味,不想再写下去了,怕的是节外生枝惹是生非,草草把信小心折好,放进了信封。再说,信上那些个论调,也有些出格和豁边,那一通内心深处的浑话,叫他自己看了也似乎有点灰溜溜的。他给秦篆写信,目的可不是为了要秦篆回心转意,说一套使人怜悯而又伤心乏味的话。他的想法,这几年坐在接见大厅的电话位置上谈得也多了,秦篆早已硬着头皮领教够了。

申自庆知道唐有神不是故意情意绵绵地写信给已经离婚的妻子,迄至目前那样的信还不曾见他写过。唐有神牢狱里收到的秦篆的来信申自庆封封都看过,信里的话倒不像是妻子写给丈夫,而是妹妹写给兄长式的居多,信写得亲热幽默、细致委婉,可总不像是出于爱人之手。申自庆自己是看惯了热烈的情书的,尤其是毛颖写的那些信,里面都是爱情的调子,像个女学生偷偷恋爱她崇拜的老师,他见了绝对不会辨不出来。可是现在这封信里就是没有那种调子,他看完了信以后,总感到一阵由衷的歉意,他后悔自己给王慧莉讲了唐有神和萧玫娟的那些风流韵事,因为他想让王慧莉知道“包二女乃”并非他申自庆一个,而且大有人在。他相信自己的老婆是经受过“北大荒”爱情考验的,绝对不会和自己离婚,因此也就认为唐有神的人品才学也不至于经不住牢狱的考验,唐有神离婚完全出乎意外。

申自庆笑自己怎么会这样糊涂,竟看不出秦篆对唐有神的爱已经淡化为亲情之爱,这种爱,只是建立在拥有相互的孩子的基础上的。申自庆显然并没有感觉到唐有神的这封信里缺少了点什么,这也难怪,申自庆本来就没有给的女人写过情书,所以拿着唐有神的信也无从比较。“他的信写得多理智,”申自庆想。“要是我的老婆与我离婚后,我非在信上狠狠地臭骂她一顿才怪!真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丈夫落难妻子逃走,连没有文化的农民都还要强些呢。”唐有神写给秦篆的信倒像有这样一种味道:仿佛唐有神写信的时候是极力想闭目不看眼前的这场牢狱之灾面临着远涉西域,他似乎极力想在他们俩的周围画上一个韶华永驻的魔圈,把犯人调大西北成为头条新闻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给挡在外边。他简直是一相情愿,只当下太平。信上写的,尽是他和秦篆一起看过的书、一起唱过的歌、一起打过的牌,彼此都认识的老朋友,还有他周游各地时到过的一些地方。信里始终贯穿着一个痴迷的心愿:包青再世,洗清冤屈,只想回到养着一缸金鱼的报馆公寓或回到蔷薇藤和爬山虎掩映的老家去,更不用说老家那静谧的月夜、那一派恬然的情趣了。

申自庆立刻想起刚刚看过的信里有这么两句话:“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落到今这样的地步……”那仿佛是一颗痛苦的心灵面对着他不忍面对而又不能不面对的现实憋不住发出的呼声。这就使他觉得不可理解了,因为他既然不怕受伤,不怕献出生命,那怕的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唐有神内心深处的惨痛,只好抱着这个复杂的问题苦思冥想。申自庆忍不住对唐有神说,“依我看你信上说的那些话还是讲得不错的,你别伤心,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不定你以前大西北的‘红颜知己’会来看你呢?”

“你别借题发挥了,我如今婚姻结束了,但是爱却并没有结束。”唐有神觉得倒也松了口气,认真地说,“尽管我离婚了,但我对秦篆的爱又是另外一回事,那跟**、跟婚姻,都毫无关系。那是神圣的,绝美的,是牢狱里长年累月不得明言而悄悄滋长起来的一种感情,不时的回味和向往又促进了这种感情。”唐有神叹了口气,把邮票贴好,心里又突然想起那个不知想过了多少次的问题:秦篆身上到底有些什么奥妙,居然答应赴斯益毛的邀请,这么快就作出离婚决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好好琢磨琢磨,求得一个比较满意的解答,可是他的脑筋实在像一盆浆糊,结果仍不免跟往常一样,想了半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申自庆说,“你这话就像一个失恋者在作劝人要有正确的恋爱观的演讲。我看你改过自新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大西北劳改,你是援疆干部出身嘛,而且这次是以支援大西北的‘官囚’身份,离婚流放,意义不一般哪。”

“我不可能改过自新。按理说,这一个把我抛弃流放的制度,我又何必再热爱关心这个制度呢?看它给蛀虫吃得稀巴烂,我才高兴呢。但我的良知告诉我,权贵们的黑手终有一要被正义的利剑斩断,坏人不可能永远当道,这是历史的必然!”唐有神有点气呼呼地说。

“可是你别忘了,我们都曾经是这个制度里的官员,是这个制度的即得利益者。我们就是这个制度中的一分子,跟我原先一个样,而且我敢担保,许多沦落为囚的官员对这个制度也跟我现在一样反感。知道吗,我是怎么会变成现行制度的不肖子的?原因就在这儿——就是因为我对权力不受监督,一个人说了算的那一套并不适应,也适应不了,而我就是政府部门官员的一个缩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已深有体会,要顺应那一套实在是件头痛事?有好多事情,就因为历来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大家也得照着做。有好多事情,其实本身并没有什么害处,也就因为历来没有这个规矩,因而被视为禁忌,这种种荒唐事我就受不了。当然,我要是教养好,节操好,也就不会收受那些不义之财,这样我们申家的家声也就清清白白了,我也就用不着远囚他乡了。可是你还年轻,将来出去还可以再干一番事业,千万不能对这个制度产生忌恨,要相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

“你是在说真话?你这个家伙太狡猾了!你以为我是个大傻瓜?叫棍子打了还要抱住棍子亲亲,我才不是那号人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相信多行不义者不会有好下场。”唐有神想,申自庆的确是官场里的一只老甲鱼,而且裙边拖地,他说的不过是有口无心的轻巧话,他多半听得不甚了然。谈话如果不是谈的私事,他听起来总有点隔靴搔痒。

申自庆倒觉得唐有神今的话有一些倒也在理。他号称是研究性文化的,文化人的家庭生活中,荒谬可笑的事情是太多了。唐有神的心明明没有死,却非得装出心如古井的模样。如今离婚本来就是小菜一碟,用不着那样大惊小怪。一样的事、一样的话,人家年轻女人都做得、说得,难道一个官囚之妻要是做了、说了,大家就要眉毛一竖,怒不可遏?不过话要说回来,即使是自己最反感的一些传统吧,受到唐有神这样的抨击,他听了还是觉得挺刺耳的,自己以前在讲究客气、惯会作假的人们中间生活久了,如今听到有人一言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却反而感到有些不安。传统是什么?不就是过去,好的坏的,一锅乱炖,跟现在没有什么两样,用不着拔高,用不着贬低。《兰亭序》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传统谁都有,比如美国,立国不过200年,家家藏枪,就是传统,所以老有校园枪击案。孩子是自己的好,但别人的孩子未必比你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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