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6.第六十七章 千里探监

作者 : 叶云龙

第16节第六十七章千里探监

67、

次年的四月过去,五月来临,那是个明媚、恬静的五月。整整一个月,香草河每天都是天空碧蓝,阳光和煦,微微吹着西风或南风。如今,植物生机勃勃地成熟了,到处都是鲜花,白杨树、胡杨树都活了过来,显得很威严,在隐蔽的地方,野外的植物长得十分茂盛,洼地里覆满了青苔,种类多得数都数不清,许许多多的野樱草花,看上去就像满地古怪的阳光,看见它们的淡金色在阴暗处闪闪发亮,仿佛是撒落在地上的最可爱的光辉。

沐浴在西域刺眼的光线里,唐有神常常有几分感慨和悲哀。岁月在不知不觉中匆匆过去,人也由中年进入中老年,限于对灰白的头发和不可挽回的光阴做必不能胜的奋斗,是徒劳的。青春之泉是无稽之谈,无人能系住光阴不让它前进。和年龄赛跑,太不合理,只有平静和幽默能补救这个处境。眼看中年也就要翩然而去,昔日种种光荣的历史,如今都成了昨日黄花,眼见鬓角出现了白头发,额头上平添了皱纹,白净的皮肤变得枯黄,五官失去了年轻的光彩,身材也不再健壮硬朗,眼睁睁地看着光阴流失,怎不叫人徒呼奈何,心灰意冷!

野外劳动久了,囚服破得也快,还有内衣内裤、羊毛衫也时常要拿针线来缝缝补补。视力每况愈下的唐有神,囹圄里也居然碰到了“女红”。虽然日常生活里的男人也会拿针捏钱,但总归还是女人做针线多,所以旧时人们将缝纫、编结、绣花这类针线活,笼统地称为“女红”。

尽管是坐牢,与外人接触少,但衣裳总该要还有点样子,布还没酥脆,还可收拾,总想要将就将就再穿下去。从前的人都晓得有句民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唐有神记得自己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每人都有一个针线包,除了缝缝领章和风纪扣之用,还要用来缝补军装,训练和劳动常常把军装磨破。坐牢可没有专用针线包,每当做大墙“女红”时,唐有神便常常想到《我的前半生》里的一幅照片——末代皇帝溥仪在坐牢时,坐在床铺上穿针引线补衣服时的情景。缝缝补补虽然平常,从前普通人家的妇女人人有这份家务。裤子膝盖磨破了,找块布头补一补,或者衣袖上刮开个三角口子,该拿针线缝起来,这都是三天两头要做的活。然而,曾经是一代帝皇的溥仪,最终也还得做“大墙女红”,却不免让唐有神感到有些淡然:“皇上如此,何况布衣乎?”

现代人已经很陌生的“女红”,在很大程度上是母亲的艺术。在唐代诗人孟郊的笔下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唐有神的母亲,曾百感交集地向他展示过一条当年外婆送的嫁妆“百衲被”。做女红是那个年代农家女孩必修的一门课,世世代代下来,母亲们为让子女穿得暖和,穿得体面而不断地缝补浆洗。孩提时,唐有神看见母亲也有扎手的时候,触电般抽出的手指,朱红的血迅速从指尖聚拢成一粒小小的圆珠,母亲只瞥一眼,马上把它贴在唇上,轻轻吮了一下。“母爱”这个词语,对于过去时代的人来说有着太多的感悟和感慨,她们有做不完的“女红”,从纺纱、织布到缝缝补补……。在越来越浮躁的现代社会中,如果还有一位母亲愿意为儿女静下心来裁剪一件衣服,缝制一个布鞋垫……那么,这个母亲无疑是平凡而伟大的,她正是通过一针一线,把自己的心和儿女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种爱厚实而无私。

坐牢做女红不讲究缝得光趟,补得服贴,也不讲究活儿做得清爽、漂亮,只要找着合适的线和碎布,和那衣裳的颜色相仿或者起码是相配,把破洞补上就足够了。而针线功夫,完全靠自我临场发挥,不可能做得像缝纫机那样针脚细密、匀称,一行行缝去走线笔直。一味讲究实用,缝补手巧,那就是漂亮,美就在里边了。唐有神心想,“逝去的岁月就像一件旧衣,色泽已褪,针脚已开,款式已败,所有的经纬都已经稀薄。然而,自己曾经长久地穿过它,衣上遗留着自己的形迹和气息,还有泪和汗,难以舍弃。”做大墙女红,使唐有神都有了全新的体验和留恋,一拿起针线,他的心就特别安宁,针线缝缀的过程如同坐禅入定,升华了在大漠戈壁艰难生活里不死的信念,尝试着用针线缝合顺达与逆境、传统与现代的裂隙,他努力在人生的低谷缝合着一个俭朴与顽强的主题——艰辛和坚韧。

除了穿的以外,还有吃的,让唐有神更加有所怀旧。星期五,吃豆腐,这是岚山监狱每周菜谱上的惯例,有肉末豆腐、青椒豆腐、麻辣豆腐、蘑菇豆腐、青菜豆腐……,尽管烹调得很差,但也是他每周的食欲向往。到了香草河监狱后,偶尔也能吃上豆腐,打打牙祭。豆腐确是一种又便宜又好吃的营养食品,所谓“豆腐十八配”,因为它“人尽可夫”,且各种烹调方法也适用,故深得布衣和贫民之家的青睐。他小时候家贫,想吃顿豆腐居然也是一种“豪奢”。记得母亲常常教育他们兄弟姊妹:毛毛细雨湿衣裳,豆腐青菜吃家当。这是坐吃山空的乡间真理。唐有神的家乡,有一种叫“豆腐浆”的早点,加上酱油、酱菜、辣椒酱,愈吃愈辣,愈辣愈吃,儿时总能吃上两大碗热腾腾的豆腐浆。嗜好豆腐浆的滋味,增添了故乡的魅力,与其说这是食物的诱惑,莫如说是乡情的诱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某种特有的食物情有独钟,几乎构成遗传的回忆。

每当唐有神品尝着大西北豆腐的滋味,也正是他向故乡靠拢的一种感念怀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人与故乡“会合”的捷径。直到它变得不再陌生,不再神秘,不再飘渺。俗话说,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沦落为囚时,也正是印证了这俗话的寓意当口,他的内心木然升起一份难言的痛楚和愧疚。他觉得豆浆对于豆腐厂就像自来水对一座城市一样重要。有些话听起来很粗,但表达的思想很到位,还显得很有哲理,犹如臭豆腐,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睦湖街头小巷常有油炸臭豆腐的小摊,抹上甜酱和辣酱,味道浓郁。申自庆说,“其实,权力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过去手中的权力,是一块闻着臭,吃着香的臭豆腐。行使权力这块‘臭豆腐’中,不仅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呢。哪里有垄断、特权和管制,哪里就有租金。”

“我猛然觉得,高墙就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我们让悲哀的现实狠狠地吃了一回‘豆腐’,苦不堪言。”唐有神不仅对豆腐产生了现实的联想,而且对儿时“豆腐浆”早点的回味,却是一种遥远的温暖思念,那是一种对于在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里荡漾着情感的思念,是一种对草根和原生态情愫的思念……

在戈壁滩恶劣的环境和疲惫的劳作,吃和穿的艰难以及牵肠挂肚的思念中,唐有神却意外地收到女儿泱泱从京城寄来的一封“精神食粮”,这是由岚山监狱转来的:

亲爱的爸爸:

原谅我这么迟给你来信,你好吗?你总不让我来看你,真是让我牵挂。听说你去了大西北,不知在哪个地方?

春节后,我回京返校,妈妈说坐飞机不安全,所以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受尽了颠簸,才跑了飞机一个多小时就能飞的距离。起初我也觉得坐火车安全,逻辑是飞机撞了、失事了,下面是空的没地儿可逃,而坐火车就可以破窗而出,小命肯定不会丢。当火车行进时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觉得自己的身体紧贴大地,离家时那种因未能见到你和未能和你一起相聚而引起的空虚和遗憾荡然无存。回程中的颠簸比来的时候更厉害,我想起了几十年前的火车,要晃三天三夜才能将一车厢的人从睦湖送到京城,而现在只需要一个晚上,而且每个人有一张床,如此一想,这样的颠簸又算得了什么呢?

诚然,人生总是充满颠簸,不可能一马平川,也正因为颠簸人才觉得自己在真实地生活着,才不至于在坐火车坐飞机时,看艰难的日出和等悲壮的日落,却看不见脚踏实地的无限风光。

保重吧,老爸!

爱你的女儿:泱泱

在遥远的大漠戈壁,能够读到来自京城的女儿的信,唐有神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又拿出那张放在枕头边的剪辑的结婚老照片,女儿泱泱在结婚照里笑得多甜,两支小辫扎着蝴蝶结,脸上的酒窝盛满了欢悦……。

到遥远的大西北服刑,每月的接见成了唐有神的梦想。香草河监狱还处在五月的长假里,那天突然听到监区长翁灯在监房走廊里喊了一声,“唐有神接见!”

唐有神感到非常惊奇,“谁会大老远地来看自己呢?”他随着监区长翁灯来到会见室。一眼就看到萧玫娟静静地坐在那里,使他大大出乎意外。

“你好,唐有神!”

“没想到,是你!”

六年多没见,她自我保养得依然很好,身材没有变化,胸部并没有松驰,腰部略有些发胖,实际体重的增长没有破坏少妇时期的体型。她神情激动地在监区长翁灯对面的一把乳白色大椅子上坐了来,唐有神站在她的一边,紧挨着的一张茶几上。他弯了弯腰,拘谨地向她毫无热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来,正好坐在那一侧很近的地方,几乎可以碰到他了。萧玫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尤其是当她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按照习惯坐在监区长翁灯椅子旁边的木凳上,正在她的视线中,在她能看到她想念的人和她喜欢的人时,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这房间、穿警服的皮肤黧黑的那个人呆在这里更让她逐渐感到一种拘束和压抑,她不敢放肆地向他表示千里探监所蕴含的情爱。

在打过招呼之后,接下来就是四目对视,目光如同红丝线,纠缠结系在一起。阔别重逢,自然说不尽的相思况味,讲不尽的别后情怀。萧玫娟感到浑身上下,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连一点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胳膊上挎着的一大包食品和手里攥着的拎包,一起跌落在方砖铺成的地面上。食品在地上散落,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食品在地上散发香气,她没有嗅到,他也没有嗅到。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窝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泪水濡湿了她的脸,又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橘红色的时装,袖口、领子和下摆上,都刺绣着精密的金黄色花边。高高竖起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秀挺洁白。一头卷曲乌黑的烫发,考究地盘结在头上,显得一副高雅端庄的气派,两只骄傲自大的**,在衣服里微微颤动。一张微红的脸儿,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满了露珠,又娇又女敕又怯又羞。唐有神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动。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

萧玫娟情不自禁地把唐有神双手紧紧搂在胸前,她与斯益毛离婚后对唐有神不胜怀念,痴痴地想了他好一阵日子。她对他的感情,从她爱上他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从来也没有变过。那至今还完全是她当年的感情,那年她与他约会,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酒店大厅里,看见唐有神走下小车,夹着公文包,头发闪着光亮,含笑而来,她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这样一股感情,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爱,至今还不外是一个小姑娘对她感到不可理解的一个成熟男人的敬慕之情,她自己并不具备却极为羡慕的一切良好品质,在他身上都有。他至今还是一个姑娘儿梦中的理想男人,姑娘儿的梦别无他求,只要他表示一下爱情,也别无希冀,只想得到他一个吻。她看到囚服加身,一脸憔悴和疲惫的唐有神,觉得有一点是错不了的,那就是:他吃苦了。她认为他是诱惑的本身。她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从前的固执,是在她献殷勤求恩宠的喜剧下他作为一个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为了她,他在受苦。这种痛苦把他提高了。当她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为他对女人的轻蔑付出了报偿而受了苦难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补报了他的罪过。

唐有神望着满脸通红泪光盈盈的萧玫娟,尤其看到她戴着那只他送给她的三克拉的钻戒,在柔软美白的手指上熠熠闪光,觉得她还是那么年轻,依然浑似璞玉一块。如果斯益毛以他拙劣的手腕、讪讪的殷勤,把她心底深处**的潜流给触发了的话,那么她对唐有神的梦想也就决不是一个钻戒所能满足的了。可是她跟斯益毛结婚总共就是那么几年的时间,她的情窦并没有因此而被捅开,她也并没有因此而成熟。斯益毛并没有使她懂得什么是**,什么是温存,什么是**或精神的真正结合。要说什么是**,她唯一的体会就是得屈从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房事无能男性的疯狂——跟女性截然无干的男性的疯狂,她甚至认为,他和电影电视里描写中国人做房事一样,是先月兑衣服,后月兑裤子,根本不会做房事,只会**,而且是三下五除二就一泄如注。这种事不但痛苦,而且羞人答答,随后还带来了一件更加痛苦的事——不会生孩子。结婚就是这么回事:对此她也并不觉得意外。在她跟斯益毛举行婚礼前,她母亲就曾经给过她一个暗示,说是对婚姻生活,妇道人家理应以尊严的态度、坚忍的精神去承担。她与斯益毛离婚以后听到一些社区邻居私下嘁嘁喳喳的议论,更加证实了母亲的那种意思。

萧玫娟从自己的出神发怔中清醒了过来,发现他觉察到了她在注视着他。她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把一切都暴露无遗了。有那么片刻,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睁得大大的,充满了警觉。他倒不完全是感到吃惊,而是被她吸引住了。随后,他镇定地把眼光转向监区长翁灯,仿佛在征询一个能否回避的十分贴切的问题。萧玫娟心里震动了一下,告诫自己不要意马心猿。但这真是太迷人了,突然之间又见到了自己心仪多年的男人,而且毫无生分之感。萧玫娟想,“哦,自从自己离婚那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夜以来,我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但是,我不知道我实际上是否前进了?有一个心爱的男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但是象斯益毛所说的那样,应该跟定一个男人,她感到过那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可怕。但眼下要我跟定眼前这一个男人,我十分愿意,假如香草河监狱有‘亲情旅馆’,我愿意今天就和他结婚,和他睡觉……”

“满脸胡子拉茬,你显得更沧桑了!”萧玫娟用极其温柔和怜惜的口气说道。

“真没有想到,你大老远地赶来看我!”唐有神还是按奈不住激动,嘴角不禁有些抽搐。“你能来看我,真太感谢了,萧玫娟!自从我被送大西北以来,你是来看我的第一位有身份的公民,坐牢的人见到亲朋好友来探监总是很感激的。你几时到这里来的?”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才到,今天上午就来看我了吗?啊呀,萧玫娟,你真是太好了。”他朝她微笑着,那种他乡遇故知的真正感到快乐的表情是萧玫娟从来不曾见过的。她心里又兴奋又好笑,便装做腼腆的样子低下了头。腼腆,意味着对灵魂的坚守。“当然,我马上来看你。姜玲在我来西北之前的那晚重新给我谈起来看你时的一些情况——我,我一夜都没睡好,我觉得非来看你不可,事情太糟了,我心里可难过呢!”

“没有什么,萧玫娟!其实在哪里坐牢都一样……。”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点儿颤抖。萧玫娟抬起头来瞧着他黝黑的脸庞,丝毫没有发现她所熟悉的那种犹疑和做作的神色。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由得低下头来,心里一片缭乱。

“事情的进展甚至比我所料想的还顺利。能再见到你,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再远也值得。刚才他们把你的名字报给我听,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我常常觉得问心有亏,你坐牢是因为我而造成的,我出于对你的爱干出那样的事来,我总以为你永远不会饶恕我的。可是,现在你愿意见我了,我想这表明你已经饶恕我了。”

一想到过去的事,尽管事隔这么久,唐有神立刻感到怒火中烧,然而他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将头扬了扬,那双眼睛射出仇恨的光芒。“不,你没有错,我并没有理由不饶恕你。”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日夜想要见到你,我来了,我内心曾经和某种东西搏斗着,是一种感情。我怎么能和感情一争高低呢?因为这感情从未泯灭。这是一种预感,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在聚拢着。再说,我自由啦,现在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萧玫娟得意地掠了掠那一头溜光的秀发,用带点乜斜的黑眼珠瞟了唐有神一眼。她来了精神,于是就特意微微一笑,显出了那两个甜甜的酒窝。她记得唐有神是一向挺喜欢她这两个酒窝的,于是就飘飘然地尽自打量着他那仍然处在震惊中的身影。居然把在一旁监视的监区长翁灯给忘了。爱了人家的丈夫,偷了人家的“种子”,她并不觉得良心受到责备,倒是喜滋滋的,好像在那里尽情欣赏自己的年轻漂亮,心儿里也重又信心十足,觉得唐有神离婚后一定是爱她的了。她怀着一颗轻松而志在必得的心,远道来到大漠戈壁的监狱,走进了这一片荒漠空旷朦胧神奇的土地。

唐有神注意到她的这身穿戴了。当然,像他这样的文化人,怎么会不注意到这类事情呢?她稍显兴奋地笑了笑,便伸开了臂膀,踮起脚转动了一子,还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尔后捋了一下蜷曲的长发。他那双黑眼睛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着她,什么都不曾遗漏掉,那种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仿佛在一件一件地扒去她的衣服似的,过去曾每每使她全身春情荡漾。“你看上去那么珠光宝气时尚新潮,打扮得那么干干净净风姿绰约,可爱得几乎让人想把你抱住不放。要不是这里有警察守着——可你放心,我不敢拿你怎么样的,请坐吧。”他显得很无奈的样子,用手模了模有点发烫的面颊。

她坐了下来。这席谈话并没有完全依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才初见到她的时候显得十分亲切和蔼,对于她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他几乎完全像是一个囚犯了,而不是过去她所熟悉的那个“无冕之王”了。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萧玫娟,不过也许这也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过去一样,把一只嘴角向下歪着,不过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讨好她。“因为,对一个流放的囚徒来说,你知道你现在的魅力已到了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巅峰。就连像我这样一个感情麻木的人,也为之所动。其实,我曾经认识过不少女人,有的甚至比你漂亮,也有的比你聪明,比你有才干,而且恐怕为人也比你诚实,心地也比你善良,但我如今只对你一个人念念不忘,真让我百思不解。甚至在我身陷囹圄的这几个年头里,我在高墙里既见不到你的面容,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而却偶有机会看见前来接见的许多漂亮的女人和女警察,尽管如此,我依然时时刻刻想起你,惦记你近况不知怎样了。”她听见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聪明、善良,比她有本事,心里就生了一阵子气,但是又听得他说她富有魅力,并且对她念念不忘,她这一时之气也就消了。这么看来,他没有把她忘掉!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现在的态度非常好,竟差不多像个单纯的男学生了。现在,她只需把话题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可以对他暗示,她也没有把他忘却,于是——她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重新笑着露出一对酒窝来。她紧闭双眼,眼泪又突眶而出,但却想起自己应该把脸颊稍稍抬起些,好让他方便地看自己的脸。她相信,只消一会儿,他那两片宽厚的嘴唇就会跟她的相接触,她忽而清楚地记起,在睦湖植物园,他那猛烈而持久的吻曾使她全身瘫软……。然而,此刻的他没有敢吻她。她感到异常失望,便把眼睛睁开一丝来,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

监区长翁灯看到他们闪动的眼神和压抑的亲昵动作,知道这是一对有过非同寻常经历的男女,阅尽人情世故的两杠三星的老警察,掏出香烟故意走出会见室点烟去了。

萧玫娟早已按耐不住,迅速靠在唐有神肩上,他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把双手伸出去,把怀抱敞开了。两个人持续地对着眼睛,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力量在积蓄,温度在升高。终于,不知是谁先谁后,两个人闪电般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如两条蛇一样纠缠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猛地互相抱住了。唐有神紧贴着墙壁,墙壁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这个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满了单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关节嘎嘎做响。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胶住了。他和她闭了眼。只有四片热唇和两条舌头在你死我活般的斗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们的嘴唇在灼热中麦芽糖一样炀化了……。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了。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的监狱会见室里,没有席梦思,没有蚕丝被,他和她蜕掉茧壳,不可能诞生出美丽,就在方砖地上,不能羽化成仙。她只有踮起脚尖,把她温暖的面颊温存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并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模着他后面枯燥的头皮。唐有神感觉到她的心抵着他的胸部直跳,这时候,他领会到了骑士精神和激情的全部味道。因为她并不属于他的世界,因为她是那么年轻、执着和直率,只有一片爱慕之心,毫无自卫的能力。在这黑暗里他怎么能不以她的保护者自居呢!可是,因为她天性是那么单纯,热爱自然,热爱美,就像那有生命的苹果花一样是这大地的一部分,他怎么能不接受她愿意给予他的全部赐与,不去满足她和他心头春天的要求呢?在这两种情绪的斗争中,他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头发,他不知道他们一声不响地在那儿抱了多久。他紧紧地抱住她,使她呼吸都感到困难了,耳边只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在说:“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看我,这些天,我很苦恼,我简直就要活不下去啦!”

“我见不到你,也活不下去啦。”她说。可是想到他以后漫长的牢狱岁月,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但她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因为唐有神正依靠着她,好像远方的女儿沁沁也正依靠着她。正像那次在植物园的月光下,她喝得烂醉,在期待奇迹出现的她曾想到过的那样:“挑重担需要强壮的肩膀才行。”是的,唐有神的肩膀是强壮的,自己的肩膀却是软弱的。于是,她挺了挺肩膀,强作镇定地吻了吻他淌着泪水的面颊,这吻既没有兴奋,没有渴望,也没有激情,有的只是冷静的温柔。

“怎么说你自由了?”一阵激情拥吻之后,唐有神回过神来。

“斯益毛也被判了13年!”

“哦,是受贿罪?”

“他的叔父落马判刑后,先是有人举报他犯了渎职罪、故意伤害罪,他们学校里的一个员工与农民工发生争执被人推下河道砸死了,后来他自己又交代了受贿,是数罪并罚。”

“这是报应啊!”唐有神终于知道自己的举报有了结果,不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错,与其说是我害了你,不如说是他陷害了你,而他却是咎由自取,我和他离婚了。他再也干不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中,我从来就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他。”她十分真诚而又不无厌倦地说道。“我所爱的只是自己虚构的一尊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偶像。我为他设计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后就爱上了它。当年我通过征婚广告遇见他时,见他有些英俊潇洒,有些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他的身上让他穿上了,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肯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一直爱着那套漂亮的衣服——而根本不是他本人。”现在她可以回想一下几年以前的事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轻易得到,便会很快失去原来的价值。同样的,如果当初唐有神甘愿离婚向她求婚,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那唐有神也会变得一钱不值。如果她能任意摆布唐有神,看着他像别的男人那样,感情越来越炽热,纠缠不休,一会儿嫉妒,一会儿烦恼,一会儿又苦苦哀求,那么,只要她碰上一个新的男人,她对他的那一片痴情早就会消失了,就像薄雾一见阳光,或者轻风一吹就会散去一样。“我真傻得够呛!”她不无辛酸自嘲地想道。“现在只好自作自受了。我一直盼着发生的事情现在发生了。我一直盼着唐有神能够离婚,让我可以得到他。现在他离婚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他还有这么多年的牢狱,况且在这大漠戈壁,嫁给他吗?把这后半辈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我活一天,我就想照顾他,不能让他饿着,也不能让别人伤害他,哪怕我以后永远受苦受难我也不在乎?”

第一个星期,萧玫娟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无任何事可做。她既没有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疲劳,也没有发觉正是大漠戈壁的气候伤了她的胃口。在招待所那张并不舒适的床上,她一躺下就能睡着,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个小时。从离开睦湖以后,食物就没有过这样的诱惑力,说实话,除了缺少浴缸之外,这里是吃哈密瓜最理想的地方,这些哈密瓜汁水四流。

狱方念萧玫娟路途遥远,隔三差五地允许她和唐有神见面。唐有神也曾违心地劝她,“早点返回吧,别让这里的民警厌恶恼火你……。”但是她仍然半带怨恨地看着他,“哦,别胡诌了,唐有神!我不是赖在这里不走,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是圣人吗?哦,我不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你毁掉了我的生活!也毁掉了你自己!这些年来,我爱着你,也想忘掉你。可是,当后来我嫁给了一个我认为有点儿象你的男人时,他却忌恨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他要让我忘记你,仇恨你,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我如今千里迢迢来探监……容易吗……”她开始啜泣起来,尽力在压抑着,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细纹,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他知道,这些细纹不会留在她脸上的、只要她一恢复健康便会平复。

“刚开始,斯益毛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也不是一个不可爱的人,”她接着高声说道。“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我想过了,我们全都一样,就像是一只夏夜里横冲直撞奋不顾身的大飞蛾,在一块透明得眼睛看不到的玻璃后面的电网,为了追求一团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我们真的想法是飞进了玻璃罩着的电网之中,使自己落在火中烧死了,也就没有后悔了。可是,又想到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飞蛾。你明白这些吗?想要得到这些吗?不!我们又回身去追求那火焰,毫无意义地扑打着翅膀,直到把自己烧死了事!”

唐有神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她思想的这一面。她是一直就有这种想法的,还是由于她的这种可怕的困境和婚姻的失败才使她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呢?萧玫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几乎没有用心地听她说了些什么,她竟然说出了这些话,这使他心烦意乱,也无法理解这些话是由于孤独和内疚才说出来的。

“你平时都戴这个钻戒吗?”他柔声问道。

“是的,我非常珍爱它。”萧玫娟声音恢复了生气,那双眼睛上没有凄婉之光,现在,这眼光就像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那样地盯着他。“我戴着它,每一次看到它光芒四射时,就想到了你。唐有神,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生活中最英俊的男人的形象和最美好的怀念。”她的嘴角又往下一沉,眼中闪动着紧张而又激烈的光波,这眼光里含有怨恨的神色。

“一种形象和怀念!一种英俊男人的形象和怀念!你讲得太让我感动了!我怎能不爱你呢?”

“斯益毛也说过他爱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是嘴上说说他脑子里记住的那些词儿罢了,因为他认为它们说起来好听!他也给过我钻戒,我不想戴,他也送过我玫瑰,但我觉得他的玫瑰让人感到不愉快,是带刺的荆棘!”

唐有神曾记得萧玫娟过去真情地对他表白过,她的愿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个丈夫,孩子,一个自己的家,有个人让她去爱。这些要求好象井不过分,毕竟大多数女人都得到了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满意足地得到这些的呢?萧玫娟认为她会这样的,因为她要获得的这些是如此艰难。

萧玫娟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唐有神不禁用手帮她擦了一下。她在心中不免想到,“承认它吧,萧玫娟!萧玫娟!你想得到的人是唐有神,而你却偏偏得不到他,纵然他婚姻自由了,人身却囚禁了。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似乎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毁灭了自己。那么,好吧。假如爱一个男人这类的事办不到,那么就得去爱孩子,而自己所接受的爱是来自那个叫沁沁的女孩子。这也就是说,要轮到爱唐有神和他的孩子了。啊,救苦救难的菩萨啊,普度众生的菩萨!不,不,慈悲的菩萨!除了从我身边夺走了唐有神,菩萨为我做过些什么呢?菩萨和我,我们互相不喜欢。而你对某些事情不了解吗,菩萨?像过去那样,你并没有恐吓我。但我多么尊敬你,尊敬你的报应啊!由于尊敬你,我一生都在走着一条坎坷而狭窄的小路。然而菩萨给我带来了什么呢?一丝一毫也没有,尽管对佛书中的每一条戒律我都敬畏,你是个骗子,菩萨,是个令人畏惧的恶神。但是,你再也吓不住我了。因为我应该恨的不是唐有神,也不是斯益毛,而是你。都是你的过错,不是可怜的唐有神。他只是在对你的恐惧之中生活着,就像我以前那样。他在婚姻生活中顾及仕途名誉当断不断,居然能爱不由衷,我真不理解啊!”她忽然注视着唐有神那单眼皮的眼睛,居然偷偷的乐了,猛地把她的手放进了他的衬衫,贴在他的胸膛上。“实际上沁沁并不像他。我的孩子看上去既不像唐有神,也不大像我。只是这单眼皮多像啊!尤其是那用眼白瞟人的眼神,像得活龙活现!其实,我爱唐有神,原来他是孩子她爸呀!”

唐有神仿佛心有灵犀,突然想起关于她女儿的身世,“在岚山监狱,有人探监时传话给我,说你的女儿有我的份?”

“你信吗?”

“我宁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

“你还是那样那么道德高尚,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多情善感。年龄和你很相配,唐有神,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我曾希望我能有机会看到你的这种样子。我已经认识你10年了!好像只有10天似的。”

“10年了?有那么久吗?”

“亲爱的,我女儿都7岁了,所以肯定是这样的。”她站了起来,继续动情地说。“我是一本正经地来看你的。没有想到在这西域的监狱会见室里,你可以询问我女儿的身世,而我能够毫无拘束地向你示好,倾诉衷曲。”

“你别介意,这是困扰我的一个谜团,假如我确实是因为与你私生一个孩子而无辜坐牢,我倒觉得‘物有所值’,不再觉得有什么罪孽,因为我已经受到惩罚,尽管这不是刑法所应该惩罚的范围,但我也觉得惩戒之后得到的某种慰藉……”唐有神突然发出了快慰而爽朗的笑声。

她慢慢地品味着他的话语和笑声,“我女儿的笑声几乎和你一样,唐有神。她的笑声是我到大西北前听到的第一次发现与你相似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你呢,可是却发现是她。”

“萧玫娟,你已经变多了。”

“我吗?”她那柔软丰满的嘴一抿,笑了。“我不这么想,真的。这只是由于大西北使我厌倦了,就像王洛滨所写的《达坂城的姑娘》那首歌突然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纱一样,去掉了一切修饰,原来达坂城只是一个并不繁华的西域小镇。或者说是像剥洋葱一样,去掉其艺术的夸张,但这与‘情歌王子’无关,我就爱这样形容。我那孩子却真有些朦胧玄妙的诗意。唐有神,我还是往日的那个萧玫娟,只是更**果了吧?”

“也许是这样吧。”

“啊,可是你变了,唐有神。”

“什么样的变化呢,我的萧总经理?”

“就像是日益剥蚀的受人尊重的雕像,从上往下看,令人失望。”

“是的。”他哑然失笑。“想想吧,有一回我曾经轻率地说你不会有任何非凡的东西呢。我收回这话。你还是同一个女人,萧玫娟。同一个!”

“你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我发觉过正统的偶像是泥做的吗?就像发现司法的公正被权贵奸婬一样,而我是出卖了我自己,付出了高昂的精神代价而换取了物质利益了吗?我现在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吗?”他蹩起了眉头,仿佛很痛苦。“一句话,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一个被惩罚的可怜虫,而亵渎权力的世界是一个古老、酸腐、僵化的世界。”

“我更现实一些,而你当年却根本不明白。”

“真的,我当时是无能为力的。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可是我办不到。你也许一直希望我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好男人,虽然不会惊世骇俗,但至少不会这样授人以柄。可是我偏偏做不到,萧玫娟。哦,我多希望能使你明白这一点啊!”

萧玫娟的手偷偷地模着他着的胳臂,非常轻地模着,心里是很受用的。“唐有神,我是明白这个的。我明白我们各人心中都有某些不愿舍弃的东西,即使这东西使我们痛苦得要死。我们就是我们,就是这样,就像杜鹃泣血而啼。因为它不得不如此,它是被迫的。有些事明知道行不通,可是咱们还是要做。但是,自知这明明不能影响或改变事情的结局,对吗?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那个小九九,相信这是世界从未演算过的最精彩的算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咱们制造了自己的荆刺丛,而且从不停下来计算其代价。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是非常值得的。”

“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痛苦。”他低头瞟了一眼她的手,那手如此温柔地抚模着他的胳臂,使他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痛苦呢,有什么痛苦不可以忘却呢,唐有神?”

“我不知道去问谁?”他十分茫然地悲鸣道。

“问菩萨吧,唐有神,”萧玫娟发现唐有神的声音显老了,说话也更慢声慢气,就像西域的土地那样坚韧持久。“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有救苦救难的魔力,对吗?”

“我不相信菩萨,也不相信有什么神灵。坐了牢的男人就像被阉过一样。”唐有神叹口气道。“当然喽!尽管我知道我自己天天都在操心和希望自己的案子能够改判。但是,仅仅长期住在这荒漠的地方就足以阉割掉任何雄性的精囊了。”

“正相反,亲爱的。”她对唐有神的话感到很开心。“在心理上阉割自己的正是我们这些处在困境中的女人,我对灾难缺乏胜算。”

唐有神觉得萧玫娟的话比过去深刻多了,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她是个叛逆者。这就是为什么她是自己的一个好情人,确实欣赏她。他不时朝外看了看,一点不错,屋内是柔情缱绻,情人相会,嫌隙冰释,和好如初。

屋外却是冷酷无情,接见结束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之后,萧玫娟卧床哭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镇定了下来,心想:已经过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将来她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现在惟一能够帮助唐有神的只有揭露斯益毛陷害唐有神的阴谋,把自己那盘私下偷偷录下的电话录音带复制后交给纪检部门,她想事情总是这样,有的时候,她会成功的。有的时候,她却失败了。但是,她应该是尽力而为的,不仅为了唐有神,也是为了女儿沁沁。她这次大西北之行将成为她现实生活中最弥足珍贵的东西。香草河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去处:在他需要她的安慰,她便飞到这里去安慰。她的安慰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安慰。她的安慰不是握着双手,说些绵言软语,倒像是一种出自灵魂的镇痛剂,好像她理解他的痛苦似的。她甚至想说,“我是这样思念我心仪的男人,要是有一分钟我想到他需要我的话,我愿意用膝盖爬着去见他。”她转而又想,“哦,多么累人的重担啊!我是一向挑这种重担的,而且总是为别人在挑!”

这里的一切都是冷酷严峻的,又是超尘月兑俗的,不是尘世间情侣相会的地方。只适合传说中男神和女神,董勇和七仙女——不适合唐有神和这繁华都市时髦姑娘。她并不是傻子。除此以外,她能做些别的什么事呢?难道坐在戈壁的旅馆里,天天朝着墙壁呆望发傻吗?夜晚躺在床上,萧玫娟总是想,如果她不来,岂不倒可以松口气了吗?可是他一直在谛听着远方的信息,这是心理感应吗?窗外那只不知名的鸟还在啾啾地叫,月亮透过胡杨树把视线投射在香草河面上。跟她的眼睛一般高的花丛好像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富有生气了,它那神秘的洁白的美好像使它愈来愈成为她那种提心吊胆、悬而不决的心情的一部分了。香草河水继续淙淙地流着,猫头鹰继续咕咕地叫着,月亮继续悄悄地往上升着,变得更加洁白了。恍惚间萧玫娟进入梦乡,她看见唐有神与她相拥,周围和头顶的香草花在生气蓬勃的美的兴奋中明亮起来了。他们的嘴唇互相寻找着,他们没有说话。只要一说话,一切就都不真实了!春天没有言语,只有清风和低吟。春花怒放,春叶茁发,春水奔流,春天欢腾地无休无止地追逐着,这一切都比言语要丰富得多!有时,春天显灵,像一个神秘的精灵一般站着,用它的双臂搂住情侣,用有魔力的手指抚模他们,于是,他们嘴唇印着嘴唇站在那儿,除了接吻,忘了一切。她的心贴在他身上怦怦地跳着,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颤动。这时,萧玫娟只感觉单纯的狂喜——命运之神有意使她投入情人的怀抱,现在他们是道德高尚的,爱神是不容轻侮的!但是当他们的嘴唇为了呼吸而分开的时候,分岐马上又开始了。不过,这时热情更加强烈得多,他叹了口气说:

“啊!萧玫娟!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呀?”

她仰起脸来,十分惊异,感情受到了伤害。“亲爱的,是你叫我来的。”

“别叫我亲爱的。”

“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唐有神。”

“我不能。啊,不能!”

“可是我现在不能爱你呀——不是吗?”

“我没法不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的一切。”

“……一切!一切!”她轻轻地重复说着,轻得他几乎听不到:“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会死的。”

唐有神听了十分狂喜和受用,他低声地继续说:“咱们回睦湖去,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没别的所求了。”

他抚摩着她的头发,低声往下说:“等咱们到了睦湖,也许不久,如果你充分爱我的话,咱们就结婚。”

他感觉到她摇头时头发的颤动。“啊,无所谓。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就足够了!”

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亲他的脚。唐有神吓得打了个寒噤,他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搂着——心乱得说不出话来。

她低声说:“为什么不让我亲?”

“是我要亲你的脚!”她微微一笑,“你真坏,坐牢也一点儿没有使你改变。”她的话反而使他更大胆地抚模她的乳胸,她的眼泪幸福地涌到了眼眶里。她的眼泪有点烫人,他不禁颤抖一下。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脸那么白皙,跟他的脸靠得那么近,她那张开的嘴唇呈现着淡淡的粉红色,这脸和嘴唇的颜色有着苹果花的那种活的超尘月兑俗的美。唐有神使劲吸了一口气,不禁意兴飞扬。一个欲念颠狂,一个芳心荡漾。唐有神肉肌盈贯,忽然把萧玫娟抱得更紧了,“那么,亲爱的,跟我在一起来吧。”

“啊!”萧玫娟陶醉于这一声“啊!”唐有神早已手抱香肩,先亲了一个嘴,恨不得把她衣衫退去,搂住萧玫娟,不停地抚模。她此时身不由己,半推半就,早己播动云情雨意,放开意马心猿,口中申吟着,柳腰仿佛在摆动,心如牛郎之会织女。尖尖玉指轻抱着他的腰,如雨湿大漠云遮戈壁,似鱼入香草河水其乐融融。萧玫娟梦到此处,已是了然明白,把那多年的苦等冰心,立时撇下,只觉内心忽地里作怪起来。恰像有百十疥虫钻咬,活痒活痛,着实难禁,早已汗透衣背,仿佛又回到天堂鸟大酒店,颠鸾倒凤狂荡如初……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把萧玫娟的美梦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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