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第九十章大难临头(下)
叶部长听见叫声,浑身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迅速就恢复了理智:一步从台上飞下来,撩起长腿不顾一切的往外冲!他在部队训练过,且力气大得惊人,手脚并用,只三冲两冲,两边的人墙就露出了一线通道,他就冲到了出口边,脸上大汗淋漓。
妇联主任花容失色、面如死灰,早没有刚才喊口号时的慷慨激昂之态了。她见叶部长一马当先杀出了一条血路,立即左手抱紧孩子,右手前探,跟随着他往外冲,嘴中直叫:“我……我……你?”这时,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就去抓叶部长的大腿,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有爱有怨,有哀有愁,有求有恨。叶部长匆忙之间狠狠瞪了她一眼,眉头皱了一下,抬腿就是一脚。接着一声惊叫,大人小孩倒下去了,人流从他们上面迅速践踏过去,接着是大人小孩儿的惨叫声。
在叶部长和妇联主任冲出去的同时,胖书记和财粮主任老许一干人紧跟着往外冲。撞了妇联主任的就是胖书记。但胖书记的身体太重,平时又缺少锻炼,又加上骇怕,此时更加挪不动了。但他头脑很活络,此时,他像那种攀附在大轮船上作免费远游的鱼样,左抓右拉,双脚悬空,脑袋前倾,随人流破空而出。
那时,他头一撞,就把妇联主任母子撞了个趔趄。前面,霎时就有了点儿空隙,他的脚还没落地,财粮主任见有个空儿,飞快的从旁边挤了进去。不借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时候,哪怕四肢发达身形矫健的人,也难能为力,何况他身无缚鸡之力,所以只得借力打力殊死一搏。人流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啊。
后面“呼啦”一声挤过来,胖书记就全身扑在了财粮主任的身上,右手死死抓住老许的左臂,嘴中白沫直溅,“嗨嗨”的叫着。似乎在向人们显示他是书记吧。愚蠢啊,什么时候了,谁还认你狗屁书记哟,自己的命不值钱些!
瘦财粮老许平时被叫做胖书记的“跟屁虫”,也有人说他是书记的“应声虫”。书记叫他走东,他决不走西,书记说圆,他决不说方。他每个月的工资有三分之一给书记买礼物了,此间还流传他跟胖书记的一个笑话:那天,他急匆匆跑回家拿一个什么东西,却见胖书记正在自己还有几分姿色的老婆肚皮上起劲的耸,只见白花花一片。他连忙缩回头:还好,书记没发现我偷跑回家的事,发现了,要作检讨,要扣工资的,快快溜回去吧!以后胖书记跟瘦财粮老许的堂客就明目张胆了……
财粮主任老许平时见了胖书记,总是显出极谦恭极卑微的样子。看他那样子,让人不禁想起前朝的皇帝和他们的宦官的关系。可是这时,老许恼怒极了,胖书记那差不多两百斤的重量,全压在了他的身上(那人心说,妈妈的,我又不是女人,你压也白压),且抓紧了他的左臂,眼看自己就要扑下去了,他倏的抬起右手,握手出拳,用尽平生力气一拳击出,正击打在胖书记的眼楞上……
胖书记手一松,没了依傍,后面的人一拥而上,胖书记怪叫一声倒了下去。老许的手肘没有缩赢,“卡擦”一声也就断了。
惊叫声,怒喝声,咒骂声,哭喊声,乱成了一锅粥。映入耳鼓的是一片轰轰声、嗡嗡声。身临其境,你会感觉到可能要发生地震了,可能洪水要决堤了,或者睡梦中的人被大火包围了的情状。说不定什么时候人类真的到了末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但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几个人来。
死的恐怖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一个个恢复了本来面目,变得狰狞而凶残。半个钟头以后,动乱才渐渐停息了下来。
公社的礼堂自然没有垮,只是混乱的人群自相践踏,又加上弄散了新绑的脚手架,变起匆促,死伤惨重。据有关方面统计,与会的近五千人,有四分之一强的人受伤,先后死于非命者几十百把人。现场既残酷又难堪,排除敌我殊死搏斗这一点,大概跟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描写的松骨峰战斗的场景差不多。
可是,十几二十个五类分子却一个个安然无恙,连一块皮也没有擦破——他们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加上身子不灵便,肯定挤不过革命的干部和革命的群众,惟坐而待毙而已,因没有参加拥挤,故而毛发未损。
这是一个大事件。省、地、县迅速派来了联合调查组。调查组凭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认为,这里面有问题,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年月,死人伤人本不足为奇,哪个地方没有整死人?可革命人民遭殃,坏人得逞,那是自然要另当别论的。他们向上级请求,公安机关也就介了入。
事件三天后,调查组召开联席会议,该公社的干部们被强硬的召来了,好多是用担架抬来的。
这些干部中,只叶部长没有外伤,他愤愤的说,有人暗算他,他得的是内伤。他最后说:“我们这些受害者希望上级领导和公安机关早日破获此案。我敢断定,一定有阶级敌人捣鬼。喊墙要塌了的,不是台上的阶级敌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孙子,在逃命的过程中,肯定有坏人兴风作浪,不是,损失就不会有这样惨重。我强烈要求对凶手定要严惩不贷!只是遗憾,我们的干部群众,,特别是持枪基干民兵,竟也这样的缺乏战略思想,去跟着往外跑!伟大领袖不是早就教导我们说要不怕死吗?……嗯,新落成的革命大厦是通向**的金色大厦,怎么会说塌就塌了呢?”
没人问他为什么跑得那么快。
说完话,叶部长偷偷的看一眼躺在行军床上的妇联主任。妇联主任的教书的丈夫在床前守着,眼泪吧嗒。
瘦财粮主任老许护着打了石膏的膀子,坐在一个角落里,蹙着眉,又恢复了奴才相。他暗想,做书记的人,到底福大命大造化大,竟没有死。想到这里,浑身不自觉的就筛起糠来了。
胖书记受伤不轻,这几天一天要晕死过去两三遍,他有气无力的哼哼两声,又向老许愤恨的看了两眼:“我可能不成了……在我们公社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作为一把手,有、有责任。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受难的人……这场事,可能是个误会,怪不得谁……谁的。挨斗的人,不是捆绑着,也是要跑的,也是要受伤的,也是要死的。我觉得,喊屋要塌的人,也不是有意的,当时,也不止一个两个人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漂亮的妇联主任被丈夫扶起来,这时已经变丑陋了,她的头脸已经看不清楚了,被纱布缠了个遍。她断断续续的说:“我……可能就要死了,我们的孩子被踩成了肉饼……请大家思考,长期以来,我们高喊妇女解放,听说这次死伤的人中,女人占多数……妇女半边天……唉。第二,阶级友爱……”
说到这里,人又昏过去了。丈夫又把她放回担架上,手足无措。
调查了半个月,一无所获。阶级敌人们自然惊恐不已。他们虽然受刑不过,但无一人屈打成招——死罪呀!一来二去,只把国家花了一大坨钱。
胖书记和年轻的妇联主任没等调查组离开,就都死了。张云天在县里开会,福大命大造化大,幸免于难。李得成父子受了轻伤,李得成说,不是背一杆长枪,笨手笨脚的,他才不会受伤呢!一时之间,赵发通。赵宗仝父子倒忙得不得了。
张云天在县里开会,没在现场,因祸得福,接了胖书记的班,当上了红星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
叶部长后来转了行,调到了派出所,因参加抓计划生育受了重伤,生不如死……不过,逢人讲起这件事,还不胜感慨唏嘘。
瘦财粮主任老许后来调县政府工作过几年,在任上无疾而终,追悼会很隆重。
呜呼,万恶而卑微的一群,可笑,可怜,可悲……
呜呼,疯狂的年代,荒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