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第一百二十章祸不单行(中)
邵瘸子送葬转来到苗翠花家里坐了坐,苗翠花表示这回只怕难得逃出来了。邵瘸子就对苗翠花这样说,如果事情紧急,你先找小老虎,然后下河,由我来保护你。
“你保护得了吗?这么大的运动。”苗翠花揩着脸上的泪花,不敢相信。
邵瘸子信心十足:“我那山坡上的石屋很坚固,他们攻不上来,万一攻上来,我就和他们拼了,我有枪。我一个老贫农,不怕他们些小狗日的!”
苗翠花小声留邵瘸子过夜,邵瘸子说,小老虎安排他守小卖部,晚上必须回去。两人拉了一下手,邵瘸子感觉苗翠花的手冰冰凉。苗翠花把邵瘸子送出去老远,眼泪始终就没有间断过。
埋葬了饶氏大嫂子的第二天上午,赵宗彪来到李长久家,告诉李解放,你什么时候去一趟张家寨吧,他小姨说不定对你有点儿意思呢。李解放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点头如捣蒜:“全凭小老虎哥哥成全。”
李援朝躲着赵宗彪不敢见面。赵宗彪就让李长久告诉他那个作孽的儿子:“多积点德行吧,事情做过头了,怕打飞岩死呀!”
黄四毛的家跟黄春芝的家紧挨着,细细算起来,他们还没有出五服。但这样的年代,也没人提亲不亲了,上面还提倡父子革命,大义灭亲呢;赵宗礼一个上门女婿,地位在他们黄家本来就不怎么高,所以黄四毛在执行领导的指示的时候,在斗争地主的时候,就不遗余力,还有所创造,有所发明,没个什么顾忌了。
在黄春芝家的操场边,赵宗彪看见了懒洋洋正准备出门儿的黄四毛,便大声对他说:“黄四毛,你这个连长当得好啊,把人都整残了,整死了。”
黄四毛是领略过赵宗彪的手段的,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一个人不敢硬抗,急着分辨说:“你可别找我,那是受上级指示的。”
“哪个狗屁上级。”赵宗彪也知道“上级”是谁,可就是想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大队书记李得成,驻队干部李得龙。”黄四毛嘴里说着,双脚急走,生怕被赵宗彪赶上揍他一顿。
“你们再作孽,一定要遭雷打!”赵宗彪扬着拳头吼。
赵宗彪把这笔账记在了李得龙和李得成兄弟的身上,黄四毛、李援朝都是赶山狗哦,他觉得。
这时,在李得龙家里也起了小小的地震。首先是赵彩霞不买账了,她对李得龙说:“我们虽说跟舅舅人家有些隔阂,怎么说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整吧,好歹你这个妈还姓赵不是!”
李得龙辩解说:“也不是我要整他们,是上面要抓阶级斗争,谁让他们一个个都是阶级敌人的!”
“哪个上面?我看就是你!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爹去送葬,姓赵的都不带理我们,都是你做的好事!”赵彩霞唾沫四溅,火气不小。
李得龙并不买母亲的账,声音也大起来:“说大一点,是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说具体一点,是公社张云天书记的亲自指示。人家比我们只怕还亲吧!呵呵,他们姓赵的不理我们是吧,那是好事啊,我们为什么要跟阶级敌人走得近?就是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我看,你弟弟豹儿回来,一定不会像你!”赵彩霞摇摇头,知道讲大道理,自己一个睁眼瞎,哪里讲得过儿子,摔下一句话,做她的家务事去了。
李长年知道说不过儿子,但直觉告诉他,儿子做过头了,干脆绷着个脸,一言不发。
李长锁也在家里对李得成抱怨说:“阶级敌人,不打都倒。欺懦弱不是好汉,敢打硬仗才是将才,你们要整就整赵宗彪。”
李得成嘿嘿一笑:“可惜赵宗彪不是阶级敌人,也不是地主、富农的子女,便宜他了。我们这是在打攻坚战的外围,战火迟早要烧到赵宗彪的身上。呵呵!”
“只怕火还没烧到赵宗彪的身上,倒先把你们自个儿给烧死了。”李长锁磕磕烟袋杆儿,没好气的说。
孙玉娟和李得龙的关系本来就不大好,只能说勉强维持着。正月初二的批斗会,她母亲钱淑芬和继父陈老师再一次被请上台陪斗,让孙玉娟大为光火。李得龙假惺惺的说:“你说,民兵们阶级觉悟高,要斗,我有什么办法?我一个驻队干部,好意思扼杀民兵的积极性吗?”
“你肯定有办法,只是你不愿意出面罢了!”孙玉娟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
更让孙玉娟寒心的是饶氏之死,李得龙竟然轻描淡写的说:“她这是以死与革命人民决裂,甚至可以说是至死不悟啊。”使她充分认识到,自己和李得龙根本不是同一类人,那个冷血动物连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血缘,什么亲情。两个人的关系降至冰点,视为路人。
赵宗彪从赵宗礼家里转来,碰见李得龙后,恶狠狠的对他说:“我晓得,这些孽,都是你李得龙一手造下的,自作孽,不可活。你再不收手,惹得天怒人怨,只怕你会死得很难看!”
李得龙大声回敬道:“呵呵,好你个赵宗彪,你还敢公开为地主阶级鸣冤叫屈,威胁革命干部啊,我怕你精神是不是像你妹妹赵晓梅,真的出什么毛病了?哎,你就不怕遭批判斗争?”
赵宗彪拳头攥得吱吱响:“你只要敢斗争我,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顺便告诉你,你不斗争我,我也跟你没完。你记住!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亲戚,你是我赵宗彪的死敌!”
李得龙并没怎么把赵宗彪的话放在心里,单打独揍,他不虚某人;他也还没有怎么和赵宗彪从真正意义上过过招,没吃过他的大亏。人没吃过亏,是不知道疼的,他自然没有李得成那样深刻的记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永远不快不慢,周而复始。在一声连一声的斗争声中,旧年过了,赵家庄的人又迎来了新年。在安排生产的队委会上,赵宗彪提出,自己又是基建队又是加工厂,两头兼顾,只怕两头都要失误,干脆办加工厂得了。
李得龙和李得成就提出,现在要求搞副业的人越来越多,只怕交的副业款要提一下。李长年也表示:“我问了邻近几个大队,我们的副业款定的有点低,是要提一下,主要目的是壮大集体经济。”
赵宗彪问:“那你们说说,提多少合适啊?”
“至少和其他大队的持平。”李长年说。
李得俊提议:“还应该看一下工种,加工厂和谭妙芸的缝纫店就应该不一样。”
李解放帮腔:“我同意会计的意见,什么事都要搞公平。”
李得成强调:“五行八作,是有所不同。别个大队也有搞缝纫的,你们可以参考一下。总之一句话,一年要比一年交得多,这是原则。”
“这个事情就由会计按照实际情况定吧。”李长年表态以后,又问赵宗彪,“你们厂里还可不可以安排一些人手?”
赵宗彪不敢大意:“什么意思?”
“基建队的好多人,都想挣副业,又没个什么门路,我问问你,如能安排,我倒同意他们去,反正副业款一分不能少!”
“那让他们去吧,我想办法,扩大生产。”赵宗彪略一思索后表态。
那个时候挣副业的人交的钱,比在生产队搞农业挣的钱多多了,但你即使拿到钱,也买不到粮食,粮食由国家控制着,由集体控制着。所以大家还是要将挣的钱交给生产队,换成工分,分口粮,分余粮款(哪怕非常不划算)。
李得龙问:“那基建队呢?”
李长年挥挥手:“暂时解散。几十年没四处挖呀刨的,没学什么大寨,大家还不是吃饭了的。如果上面追的话,我们又恢复。”
赵宗彪他们的加工厂,又增加了十几个人,情况就复杂了些。他一方面让加工厂昼夜运行,工人轮班倒,歇人不歇机器;一方面增加新的门路。将原先水运队的猪场扩大,因为麦麸也多了;还新开了个木器加工厂;新打造了一条船,专门跑运输,将加工厂的食品、生猪、木器运出去,将肥料、油盐、百货运进来,抽人专门往孙玉娟的代销店送,既赚了差价又赚了力资。昔日单一的食品加工厂,现在成了实实在在的综合加工厂。机器轰鸣,生意红火。
李得龙作为驻队干部,他并不怎么关心农业生产,大队书记李得成也是这样,再说,那个年代的干部也大都是这样,口号是“不能只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线(看走的是资本主义路线还是社会主义路线)。”忙着搞一个连一个的狗屁运动。
他们在年前年后虽说狠斗了赵家庄的地主,并逼死了饶氏,但他们并不满足。他们把赵家庄的情况向张云天书记汇报以后,并添盐加醋的强调赵宗彪那些斗狠威胁的话。张云天半天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儿说:“还要加大批判斗争的力度,让赵宗彪自己跳出来,才好收拾他!”
黄四毛领会了上级领导的意图,立即通知地主、富农家里,要实行请假、销假制度,离开两个小时,不请假,视为抗拒改造,后果可想而知。要家家写保证书,给大队民兵连长黄四毛交一份儿,给小队民兵排长交一份儿,给大门上贴一份儿。
这个保证书往大门上一贴,无疑于向世人宣布,这家人家是异类,可以轻视的,可以欺负的。有路过的人,在地主、富农家跟前指指戳戳,拉屎拉尿。若贴了保证书的家庭里喂的有狗,路过的人可以往死里撵了打,不会出丁点儿问题的。
所以,地主、富农家一般就不喂狗,不敢想,阶级敌人家的狗,把贫下中农的后代给咬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绝大部分成分不好的人家不喂狗,即使偶尔有一家喂了的,那狗也不咬人,——狗通人性呢!
黄四毛对李得龙和李得成讲,赵家的人见了他,一个个气愤愤的,尤其以赵佳和赵卓最为明显。李得龙表示,他们不满是吧,按照张云天书记的指示,干脆还斗争一次,看他们敢翻天!
李得成想到父亲说的打死老虎没有意思的话,建议,不斗地主了,斗他们的子女。李得龙吩咐黄四毛:“你赶紧带着民兵去找证据吧。”
这天,黄四毛和李援朝来到赵宗仁家里,先把灶屋门(他家两间房,没有大门)上的保证书看了看,黄四毛大声叫道:“宋素珍,你出来。谁让你把保证书贴在灶屋门上的?”
宋素珍战战兢兢:“我也不懂,是两个孙儿贴的。”
赵佳从屋里出来,不买账:“你们看不见啊,我家里有大门吗?”
“没有大门就把保证书贴在灶屋门上吗?怕人家看见啊,谁不知道你家里是地主啊,瞒得住吗?真是!”李援朝帮腔。
赵佳强辩:“那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当贴在哪里呀?”
黄四毛三把两把就扯下了贴在灶屋门上的保证书:“重新写,贴在房子正面墙上!”
赵佳站着不动,拗上了。女乃女乃扯扯他的衣角:“听话,写吧,是帮女乃女乃和你爸爸呢。”
赵佳不动:“我已经写过了,是他们撕了的,再不写了!”
好在挑水回来的赵卓,知道情况后,拿出纸笔写了起来。写起以后,正准备贴,又让黄四毛几把撕了:“什么态度?潦草塞责,重写!”
赵卓也终于知道,这两人是找茬来了,咬了牙,怒视着,僵在当场。女乃女乃又扯扯小孙子的衣角:“就算帮女乃女乃和爸爸,你就再写一遍吧,啊?”
赵卓很委屈:“我没有潦草……”
“不说了,再慢慢写。”
看着弱不禁风的女乃女乃,就差给孙子下跪了,赵卓有些不忍,再写。
按他们的要求贴好保证书,心说这下想必没什么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