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阵痛(中)
也不管李长锁这一层人,对形势怎么看,怎么纠结,怎么反感,事物总是要按照它自身的规律运行的,是不以任何人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红旗大队的书记谭妙芸在公社开了几次会,学习了中央的最新文件,上级还透露了一些新信息,通报了外面农村改革的形势。赵宗彪获悉后,就首先在一生产队实行了责任到劳。
把集体的土地分包给一家一户包种,再不大轰大嗡吃大锅饭了。年中、年底按田亩、按产量分红。分粮食时,大多时候也采用就近方便的原则,极大的减轻了集体保管室的库容问题,更不要在私人家里存放得粮食了,减少了过往储存粮食的诸多问题。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得到空前的提升,劳动效率也明显提高了。
其他几个生产队也就慢慢跟着效仿。农村的改革在红旗大队小打小闹开了,“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公社的公安特派员风尘仆仆赶到了赵家庄,他和谭妙芸把红旗大队的五类分子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宣布中央的决定,给全国所有的五类分子摘掉帽子,一律成为社员。
特派员宣布完决定后,笑着对大家说:“哎,现在好了,你们可以与所有的贫下中农一视同仁了,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新社员。你们要感谢党、感谢人民哦。我这里给你们说一声,也算打一个招呼:前些年,迫于形势,你们受过不同程度的批判,遭过大大小小的斗争,希望你们不要挂怀,不要有怨言。希望你们放下包袱,轻装生活、劳动,做一个好公民。另外,陈老师,因为你一直在教书,跟有些右派的情况不一样,不存在工资问题……今后可能还要给你发一份文件,你要注意保存啊。”几个人面带惶恐,感激涕零,点头如捣蒜。
赵宗义、苗翠花是最高兴的人,泪流满面,如在梦中。几十年被打入另册,一朝让他们成为正常人,倒让他们有了几分不适应的感觉。陈老师、钱淑芬、陈氏的表情相对平静一些,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要说,他们昔日所收的磨难似乎也小一些不是?
这摘帽子了,赵宗彪就让苗翠花搬回来住,而有些不放心也跟着来开会的邵瘸子表示,我们在河坝住习惯了,先住着,以后再说吧。赵宗仁和陈氏过来问赵宗彪,这帽儿也摘了,就让我们的星儿回家吧?赵宗彪不同意,说可以让他回来看看,当工人,总比我们在乡下盘泥巴强多了吧!
赵佳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些落寞的找到赵宗彪,说这个政策怎么不早几年出台呀,我的爹妈、女乃女乃不就可以不死了吗?他们的命好苦啊……
赵宗彪吧嗒着叶子烟,有些意味深长的说:“这是天机哟,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命中当遭此劫,没有办法的。那时节,他们也是活不下去了,才……‘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肯定是懂的。什么事情都要往前看,现在形势好了,你们与那些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想想自己今后怎么发展吧。记住,形势会越来越好的。”
“我这个猪脑子,哪会盘算个啥呀,认定一条,跟着小老虎幺幺您干就是!”赵佳咬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赵宗彪像一个临战的大将军,挥挥手:“也好,我们一起,争取做报纸上说的先富裕起来的那一批人吧,决不能让李得成他们占了先!”
看着五类分子们一个个如释重负、感恩戴德的样子,赵宗彪心潮澎湃:不知当初那个世界级的伟人是怎么想的,如果要是这样永无休止的斗下去,不知要累及多少人!毋庸讳言,全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受牵累。因为参军、提干、招工什么的政审要上溯三代,涉及爷爷辈、伯伯辈、叔叔辈,还有外公、姑、舅、姨……
即使前人罪大恶极,后人“出身不由己”,哪堪那不负之重?后辈为什么要为祖辈、父辈的冤孽买单!这不光是人权,简直是对人性的摧毁,哀莫大焉……
君不见,那些年有填不完的表格,家庭出身、个人成分,赫然在目。地主儿子自然是填地主子女,以此类推,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子子孙孙,无穷篑也,当怎么填?总不能填贫下中农吧,那是肯定的。结果只能是让仇恨和敌视的种子永远衍化下去,那怎么得了啊……
现在的表格,偶尔还冒出家庭出身一栏呢,不知是有人怀旧还是弄错了,让你哭笑不得……
光阴流转,日月如梭。没过多久,中央发了红头文件,在中国广袤的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际上,即是以家庭为独立单元,单干了。传达到红旗大队,却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主要是李得成父子坚决不同意,还有一些李姓人家在他们的鼓噪下,处于摇摆观望状态。
他们大吵大闹,说这是走回头路,是搞复辟,这哪还是什么社会主义制度啊……赵宗彪有心硬干,但转而一想,大势所趋,他们顶多是快活一下嘴巴,不会起什么作用的,犯不着跟他们干这一仗。
拖了一段时间,红旗大队按兵不动,不执行中央决定的事情就惊动了上级。这还得了!县里、公社都来了人,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人心所向,这李家父子胳膊怎么拗得过大腿!只能是自讨没趣。
在分田分山的过程中,赵宗彪绞尽脑汁,将自家跟前最好最福利的旱田划到了自家名下。他家的产量不够分这么多的好田,他就找人讨产量,姓赵的人家自不必说,大部分李姓人家也愿意给他送产量。他还把水头上的水田划到了自己的名下。不管是水田还是旱田,貌似他要哪一块就是哪一块,既没有开新渠也没有在一块整田里划新界。这在红旗大队也是绝无仅有的。这是人缘啊,心智啊,怎么说也说不丢的。
分山林的时候,他先要了赵家祖茔那片山,但因那儿隔村庄比较近,被砍伐得厉害了些,赵宗彪就又找公社和区里的干部,在后山多划了十几亩山。李得成有心想反对,但想到自己反对也无济于事,就算了。
这个赵家庄以水田为主,田倒是比较好分,无非是把水田多修几条小渠,多围几道堤坝;分山的时候,问题就大多了。因为大家房前屋后都没个什么山,大都要在后山去分。有山的好坏,有树的疏密等等,把一班干部忙得够呛!
在分山分田的过程中,也起了几起不大不小的冲突。最激烈的当数李得成与赵佳了。
赵佳分的山和李得成的山紧挨着,干部是打了界桩的,却没有把界限砍开弄明确。李得成把界桩一拔,就在交界偏往赵佳的山那边,大砍特砍,还动员老人、婆姨往家里运枝子柴,连李长锁气喘不匀也上了山。心说先捡个实惠了再说。他们似乎敏感到,此时还不占一点儿便宜,不欺负一回,假以时日,只怕“阶级敌人”是坐大,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两天时间里,让李得成给砍了亩把山去了。他砍过以后,又把界桩随手插上。
赵宗彪看见李得成一家忙着砍树,有些奇怪,就提醒赵佳:“你不是和李得成家的山连着吗?人家一天卯了劲儿的砍,你也不去看看啊,他说不定就砍了你家的呢。”
赵佳心中一凛,急如星火跑到自留山上一看,大树小树齐刷刷被放倒了一大片,大吃一惊。怒喝一声:“李得成,你狗日的怎么砍我家的山啊?”
“你个死狗日的,你看清楚了界桩再说,这怎么就是你家里的了?”李得成依然手不停挥砍他的。
赵佳急了:“你妈勒个逼的l住手,我记得界桩边有一个大石头的,你过界有几丈了呢……”
“你妈那个骚逼的!告诉你,我只认界桩,不认你说的什么大石头、小石头。”好一个李得成,嘴里骂着,手中的斧头始终并没有停下。
“你硬是要瞎贾人(欺负)啊?”赵佳悲愤的叫道,几近于哭号了。
“这样吧,你把我砍的树,一口咬出血来了,就是你的,我就不砍了。呵呵。”李得成眨眨眼,邪恶的笑着说。
胡丽琼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的丈夫很会说话,幽默,在一旁笑得很开心。赵佳本来就不善言辞,被李得成一再捉弄,急火攻心,手忙脚乱,一头撞过去:“你欺负人,老子和你拼了!”
李得成就势一斧子砍过来,赵佳堪堪躲过,好险!夺过斧头扨了,抱住李得成就往地下掼。李得成抓住赵佳的衣服,两个人就像两个皮球,从砍光了的山上往山下滚去。
姚惊蛰在家里听到后山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喊,拼命往屋后跑,只见丈夫和李得成搂抱着往自己身边滚来,两人口里还在兀自叫骂着,李长锁、胡丽琼和张氏在后面呼喊着追来。她急中生智,对着从自己身边滚过的李得成飞起来一脚,李得成手一松,赵佳被一个树兜挡住了。两个人脸上都是血糊糊的。
停下来的赵佳,一边往起爬一边对老婆喊道:“狗日的李得成,把我们的树林子砍了一大片去了……”
正在这时,李得成也爬起来了,扑过来,也不打话,对着赵佳就开打。赵佳仓促应战,有些力不从心,渐处下风。看着这个局面,把个姚惊蛰急的,随手捡起一截树棍,对着李得成后脑勺就打,好在打架的人都在运动,没有打如实,多半打在背心处,否则这下李得成会吃一个大亏。不过,这一棍,到底还是减缓了李得成的攻势,赵佳开始反扑,劈头盖脸的一阵疯打。
呼喊着跌跌撞撞赶到的胡丽琼迅速加入了战团,四个人叫骂着扭打成一团。再后来,成了男对男,女对女。姚惊蛰虽然年轻,但久未经仗阵,长期的压抑还没有完全释放;胡丽琼虽说年纪大点,但他牛高马大,双方一时也难分胜负。
李长锁和张氏扑趴连天赶到了。他们一进入阵地,就出手了。赵佳和姚惊蛰两口子,一人难敌四手,眼见吃紧,但还在死耗。
就在这千钧一发、性命攸关的时刻,赵宗彪、谭妙芸、李解放、谭妙珠等闻讯纷纷赶到,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死斗的六个人扯开,双方均还在叫骂不止,唾沫横飞,指头点着对方的眼窝,似乎随时有重燃战火的迹象。
赵宗彪吼道:“总要说说什么事儿吧,看一个个血糊血海的,像个什么话呀!”
姚惊蛰急吼吼的诉苦:“小老虎幺幺,无德行的李得成把我们的自留山砍光了”
赵佳怕女人表达不清楚,也急着说:“他把界桩拔了,砍过界了几丈远,界桩原来在那个大石头旁边,小老虎幺幺晓得的……他这是明抢啊……这回我、我、我要和他一命拼了……”
李得成跨前一步,抡起拳头:“你狗日的少瞎嚼蛆,谁说老子是砍的你的了?你个地主儿子还敢欺负我们贫下中农啊,还敢打老子啊……”
“哎哎,李得成,是不是地主儿子的山你就敢砍、你就该砍啊?再说了,现在五类分子都摘帽了,你怎么还在喊地主儿子啊?”赵宗彪不想把事情闹大,平声静气的和李得成讲道理。
“就要喊,就要喊,老子喊习惯了,怎么……”李得成又往前迈了一步。
李得成的猖狂,还是把赵宗彪震怒了:“你再给你爷爷喊一声?”
“地主儿子、地主儿……”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刮在了李得成创痕累累的脸上。
“你、你、你敢打老子?”李得成双手捂着脸,撇下赵佳,就往赵宗彪身边窜来。
“你爷爷打不死你龟孙子!”赵宗彪握紧拳头,怒视李得成。
胡丽琼表情复杂的看着赵宗彪,嘴唇嚅动,到底没有说出话来。李解放、谭妙芸、谭妙珠都严阵以待,几欲出手。
李长锁见势不妙,高叫:“赵宗彪你个狗杂种,你怎么随手打人,你无法无天啊!”和老伴一起,把儿子死死抱住,“成儿,他们人多,不能盲干,听话,找公家。”
赵宗彪指着李长锁:“老不死的,你再骂一句,老子这回一起打,不信,你几爷子试试!”
“好了,好了,都回去吧,赶紧儿把伤口处理一下,这件事还是我去找公社来处理。”谭妙芸赶忙站出来收场。
双方各自搀扶着伤员,回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