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赵宗彪和钱四海的系列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方兴未艾、如火如荼的时候,那也正是春光旖旎,鸟语花香时节。年已老迈、臃雍华贵、饱受磨难的赵彩虹就在这个时间,带着司机兼警卫与一身的小郭回到了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里赵家庄。
乡政府的赵维乡长通过官方渠道,最先得到了这一个消息。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啊,人家那是省部级啊!张家寨、赵家庄一带的人,又有几个见过省部级啊!
她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火车、轮船,而是坐的汽车。她要饱览这大好春色,尤其是家乡的美景,亲身感受家乡几十年的变化。
她是在乡里被已有准备的孙儿赵维接着的。但她谢绝了乡里的接待请求,哪怕人家已经准备好了。她要尽快回到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老家赵家庄,她急切想见到自己阔别了几十年的亲人,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语要向亲人们倾诉哟。
赵维没有再派车,而是听吩咐坐进了姑女乃女乃的大红旗,姑女乃女乃有好多话要问他呢——径回赵家庄。
听了赵维一番简单的介绍,赵彩虹明白自己这回是不可能回自己的老宅了。第一站自然就到了赵宗彪家里,她要最先见到二哥、二嫂。
这个姗姗来迟的气度不凡的不速之客,让大家眼生。庄上的人,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猜不出是谁,但肯定不是一个生意人,狡猾的赵维也不说破。那是个“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景象啊。
正在忙着的赵宗彪见了来人,略一思索,禁不住问道:“您大概就是我没有见过面的当了大干部的彩虹幺姑吧?”
赵彩虹显得很兴奋:“你姓赵吧?那我就是你的幺姑了哦……哈哈!”
“爹,娘,快出来,快出来,我们的幺姑回来了,幺姑回来了啊!”赵宗彪激动的叫了起来。
已是垂垂老矣的赵发通老爷子听见儿子招呼,颤巍巍奔出门来,迎接老妹子。兄妹相见,未语泪先流,凝视半响,赵发通才说:“哎呀呀,我的小妹呀,几十年了……没有变,还没有变哦……”
小妹紧握着二哥的手:“我的二哥,你却老了哦……”
“老了,老了哦,能不老吗?”赵发通感慨不已。
“唉……嗨!”赵彩虹感慨不已。
“你怎么只带一个人回来啊?”赵发通看看在车前车后忙着的小伙子问。
“唉……我的二哥呀,提起来话长,我们慢慢聊吧。”
谭妙芸、赵维等连忙搀护着老太太进屋,小郭请人帮忙把大包小包往屋里扛。
可老太太看了一眼新屋,摇摇头迟疑着不肯进去,而是在老屋周围转了又转,看了又看,才走进去。这恋旧情结,让大家感叹不已。
这其间,心细的赵宗彪让赵宓去把大姑赵彩霞也搀护来了。这老姊妹相见,悲喜交集,无语凝噎,自不待言。这边老兄妹百感交集话家常,赵宗彪、谭妙芸两口子带了人杀鸡宰鹅,准备晚饭。
可幺姑赶紧吩咐,不要大鱼大肉,只想吃家里的合渣洋芋,炒辣椒,若有一碗玉米糊糊那就更好了。
“幺姑,您要的都有啊,还管够。您这刚回来,是我们老赵家的一件大事,我们老赵家的也要聚一聚,为您老接风洗尘啊。再说,您身边不还有还有一个小伙计吗?”赵宗彪愉快的回答道。
“不叫伙计,叫同志吧。”幺姑严肃的订正。
“是的,是的,同志,司机同志哦。哈哈。”
说话之间,所有姓赵的闻讯幺姑、姑女乃女乃荣归,都兴冲冲陆陆续续赶过来了。相认以后,齐聚在赵宗彪家老堂屋里,听老辈子讲故事。小一辈的伺候烟茶,不亦乐乎。
先是赵发通老爷子讲老赵家的事,他有些伤感的讲了老爷子在抗战期间,死在任上,以及死后哀荣。沉痛的提及我们的大哥一意孤行,不听妹子的劝,与红军为敌,与新生政权为敌,终遭镇压……
若不是妹子当初提醒,我听你的话,将财产散了一些出去,(划成分时,是富裕中农)只怕我们也没有今日的相见哦。
我们大房解放时被划为恶霸地主,大哥死的早,两个嫂子过的那才不是人过的日子呀,时代潮流,不说也罢。我们那几个侄儿男女算是吃尽了苦头哦,叫我实在看不下去呀。宗仁最惨,先是被打残,后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自尽……
虽说我家小老虎宗彪尽力保护他们,可他一个人哪是整个国家的对手啊……
赵发通还简介了他自己一家所经历的一些事,大都是在说幺儿子小老虎赵宗彪的那些事,如当干部呀、挣副业呀、办厂子呀、搞修造呀、开公司呀等等等等。言语之间,不无称道和自豪……
赵彩虹专注的听着,不愿意放弃每一个细节,慢悠悠的品着清江新茗,表情或悲或痛或首肯。不过,她始终保持着矜持状态,没有大喜大悲的表现。
赵发通说完了,在小妹的提醒下,轮到赵彩霞说家事。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成了一个泪人儿。大概人一上年纪,就容易多愁善感了吧,尤其是女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又不得不回避与娘家的恩恩怨怨,也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哦。
听到伤心处,如大儿子失踪,丈夫老来被人砍死等等,到底同气连枝,赵彩虹无限同情的看着大姐,忍不住也跟着垂泪。不过她毕竟是经过了大世面的,感情比起大姐的那种酣畅淋漓来,就显得含蓄多了。
最后轮到赵彩虹说故事了。大家神情专注,脸上写满敬意,洗耳恭听。在抗战前期,我们学校的大批学生和老师,大都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崇拜和向往**。有组织出面一号召,就都投入到了抗战前线。
我当时去了许多热血青年心驰神往的革命圣地延安。经过抗大学习,然后辗转各解放区做组织、宣传、妇女等方面的领导工作。抗战胜利后,跟那些知识分子干部一起,被中央分到了战略重点区东北。
因为那个时候知识分子少,哪怕我年纪不大,那时的职位却比较高了。东北全境解放的时候,已经是地委书记。我丈夫是老红军,在延安认识的,他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苦出身,没有什么文化,那时已经是省部级干部了。
全国解放后,只几年时间,我也成了省部级干部。最高做过省委组织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省顾问委员会常务副主任。我丈夫做过大军区的副司令。我们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聪明可爱,比小老虎宗彪侄儿小几岁。
赵彩虹喝了一口茶,把大家看一眼,语气渐渐变的沉郁低缓。可好景不长,全国性的反右运动开始了。我一不小心,因为句把两句话,就被划为了右派。好在有半文盲丈夫保护,公职还是保住了,只是级别降了,没有话语权了……
最坏的情况是在一所山区中学当老师……
当右派的日子,不好过,比乡下的地主分子似乎好那么一点儿。总之,寒暑假我还可以带了儿子到城里和丈夫团聚团聚。
很快,该死的“文革”又开始了,我们夫妇的厄运来了,唉,那是当头棒喝啊,那是灭顶之灾啊。
因为我丈夫是一个被打倒的中央首长的部下,也被株连。那时,该死的红卫兵造反派把我的右派问题也被重新挖了出来,连我的大户人家的出身也被挖了出来。那个时候,这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把你置之死地啊……
唉,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不肯低头的丈夫被活活整死。他人不在了,而我作为家属,并不知道,十年生死两茫茫啊……
我们可怜的儿子也在学校被红卫兵打残废了,我的头发都被他们揪掉光了……
最后,我和儿子被困在“牛棚”里,与世隔绝。不是为了照顾我那残废的可怜的儿子,早就像那时许多人一样,不堪凌辱而自尽了。
赵彩虹声泪俱下,大家感同深受,有如切肤之痛,割肝之苦,感慨唏嘘……
不说了,不说了……唉,我早就想回来看看了,这一个连一个的运动,我知道我的亲人们一定活得很艰难,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混乱而不可思议的年代哟。而我作为一个在组织内的高级干部,也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哟,更何况你们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亲人们啊……
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历史回归正轨,正本清源,罪有应得的“四人帮”多行不义被打倒。我们平了反,本来可以回来省亲了的,可这时组织上又给我重新安排了工作。此时国家正在拨乱反正,百废俱兴,一时工作、琐事缠身,以至拖到现在。
现在好了,退休了,无官一身轻,成了闲人,才有空回来……对不起了,二哥、大姐……
等小妹喝茶、洗脸的时候,赵发通捻着山羊胡子做小结:“唉,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官民人等,大都难以幸免,这是民族的劫难,这是国家的不幸哦……我们老兄妹介绍一下各自的经历、回首一下往事还是应该的,但那些不愉快我们就不去多说它了。书归正传,现在形势好,政策好,国泰民安,是难得的承平时代,让我们兄妹各尽天命,安享晚年吧。”
两姊妹点点头,其他赵姓人也点点头,表情渐趋平淡。
谭妙芸过来通知大家入席,赵彩霞还想走,却被妹妹拉住了。赵彩虹却向众人提出,我们先不忙吃饭,现在要去拜祭一下我的父亲和大哥。
于是人人马马几十人,往赵家祖茔而去。那个司机背了香烛纸马紧紧跟随在首长身后,那是一个恪尽职守啊。
来到父亲的坟前,只见古木参天,芳草萋萋,乱石遍地。赵彩虹指着那些乱石问紧随其后的赵宗彪:“原来有碑石吧?”
赵宗彪气恨难消:“文革时被李得成狗日的领人给毁了……”
“李得成,那是老李家谁的儿子?”赵彩虹禁不住问道。
赵发通代儿子答道:“李长锁。”
赵彩虹如有所思:“哦……个不得好死的!”出于对父亲的崇敬之情,到底还是骂了一句。
磕头、上香、烧纸,然后大恸,既哭父亲,也哭自己。三个长辈长跪在地虔诚的烧纸,后辈们跪了半面坡。袅袅青烟从人们的头顶上盘旋一会儿以后,慢慢消散……
在大哥的坟前,赵彩虹默然良久,说:“我的大哥哥呀,我女圭女圭的大舅舅呀,你怎么就不听小妹的劝呢?你死得太早了哦……”一边烧纸,一边流泪。让大房的后人很感动。
在随后的家宴上,赵彩虹喝了一大杯酒,说一是回到故乡见到亲人高兴,二是算给我的小老虎侄儿打一个广告。你煮的酒,就是好喝,比茅台都好。
赵宗彪谦恭的笑着说:“我的酒哪里赶得上茅台哦,那是幺姑心情好。”
胆大如赵佳者,还顽皮的给姑女乃女乃敬了一杯。有人带了头,孙子辈的赵维他们也过来敬。赵彩虹一时高兴,豪气干云,来者不拒,喝了足有斤把。赵发通赶紧出来制止:“看得出来,你们的姑女乃女乃有酒量,可不能在自家给喝醉了,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
赵彩虹在家宴结束的时候,郑重的提出,要给老爷子重新立碑,也尽一下做儿女的孝道。她拿出几万元钱,交给赵宗彪,让他帮着打理。她还让赵宗彪抓紧时间,说等把碑立了,自己也就要走了,有些不放心残疾儿子。
自此以后,赵彩虹先在大姐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是挨家挨户到,还包括了高家庄的赵卓家里,每家每户都带了不菲的礼品。
在这期间,赵宗彪紧锣密鼓,安排给爷爷打碑、立碑的事。根据几个老人的意见,用青砖把整个赵氏祖茔都圈了起来,占地十亩左右。这赵老爷子的碑较之昔日,更高大,更气派。在刻孝名的时候,赵宗彪把张照(赵)也刻上去了,括号注明是干儿子,当然也还包括了罗赵。
一个月以后,给老爷子重新立碑。不仅姓赵的人全到了,连赵晓芳、赵晓莜、赵晓荃也都带着女圭女圭大小来了。地区行署、县政府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也派了代表来了,乡政府大院、乡直机关还包了几辆车,那是尽数出动啊。赵家庄的老百姓都涌来看热闹。
仪式过后,鞭炮放了个把多小时,鞭炮壳有五寸厚,好像要把死人炸活。
诸事已毕,赵彩虹带着满足而又遗憾的心境离开了赵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