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某一天,赵维回家突然对他的小老虎幺幺说,张家寨的二姑爷只怕不行了,得的是癌症,您老不去看看呀。
得到这个消息,老赵家的人都很震惊。赵宗彪震惊之余,责怪赵维怎么不早一点告诉他这个消息。赵维说,自己也是刚刚知道的,原先只知道他病了,不知道是得的这么一个绝症。
赵宗彪二话没说风风火火驱车来到张家寨二姐家,就见大门紧闭着,他没有推,而是转到后面,却见厨房门开着,二姐夫张云天佝偻着腰,穿着一件军大衣,左边的衣袖没有穿进去,形容萎靡枯槁,正在从一个煤炭炉子上提下水壶,倒开水冲鸡蛋喝,很吃力的样子。
看他不方便,赵宗彪赶紧过去要帮忙。张云天苦笑一下,说:“他幺舅舅,不用,我自己还能行。”
赵宗彪问道:“唉,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都个把月了,淋巴压迫喉管,吃不得东西,就是这样撑过来的。度命……唉。”张云天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等二姐夫把鸡蛋喝了,赵宗彪问:“能抽烟吗?”
张云天一副死了没埋的样子:“能,反正都这样了,也没多少日子了……”
“别这样说,是不是那个病,还难说……保持乐观健康的心态很重要。有专家说,中国的癌症病人大多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呢。”赵宗彪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递给二姐夫,又自己扯开一包,递给他一支,两个人开始吞云吐雾,“还喝酒吗?”
“想,但不敢喝,你二姐……唉,在别处偶尔喝一点儿。”二姐夫抽烟的样子很享受,看样子也很长时间没抽过了。
张云天断断续续告诉赵宗彪,他这个病也许是因为长期心情不好造成的。你曾经来帮过我,我们夫妻几十年就没有真正好过,悲剧啊……你二姐最近还打过我一顿呢,用木棍劈头盖脸的打,你看我这脸上的伤。可怜我一个病人啊……呜呜。
赵宗彪不知怎么安慰病人,就接二连三的递烟,想缓解二姐夫的悲伤之情。
“唉,到医院检查过吗?儿子们是什么意见?怎么就不住院啊?”赵宗彪等二姐夫情绪有所平复以后,急切的问。他回避了夫妻打架一节,心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
“检查了,淋巴癌……儿子们倒是说住院,我不住,那不是浪费钱吗?唉……”张云天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皱草的诊断证明递给赵宗彪看。
赵宗彪看完诊断证明,皱着眉头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二姑爷,儿子们要尽孝心,应该听他们的。你现在手边还有药吗?”
“有一点,不多了。唉,钱在你二姐手里,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张云天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滴。见状,赵宗彪想,男人的泪,怎么就这样不值钱啊!
赵宗彪喉咙一紧,赶快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千元递给姐夫:“买药,买营养品,随你,不要让我二姐知道啊……”
“还是兄弟心疼我,我来世报答你……”张云天像一个取情报的地下工作者,赶紧将钱塞进大衣口袋里。
这个时候,大门被猛的推开,赵晓荃背了一背篓红苕进来了。把苕倒了,见了小老虎兄弟,很惊奇:“咦,你怎么来了?他幺舅舅。”
“二姐回来了。听说二姐夫病了,来看看。二姐夫病成这样,你怎么还在坡里忙啊?”赵宗彪站起来看着汗涔涔的二姐。
“不忙怎么办?生的顾生,死的顾死……何况他这个样子,晓得什么时间死!”赵晓荃看也不看张云天一眼。
赵宗彪脸色一变:“嗨,二姐呀,这怎么说话呢……”
“你看他,门也不开,水也不烧,连茶也不晓得给你泡一杯,真不是个人!”赵晓荃像数落孩子一样。
张云天一脸惶恐。
赵宗彪看看火炉子,火已经熄了。
赵晓荃赶紧发火,烧水,泡茶。
这边两郎舅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拉着闲话。
赵晓荃的确很能干,一边忙里偷闲和小老虎讲话,一边三两下就把一只大公鸡给剁了,洗净了,煮在火炉子上。她洗了把手脸,对赵宗彪说:“他幺舅舅,你坐一下,我去赶个场。”
等赵晓荃走远了,张云天幽幽的对赵宗彪说:“唉,他这是去请我那个堂叔来陪你了哦。”
赵宗彪想起张云天曾经说过的,二姐与这个什么堂叔的不清白的话,心中就不是一个滋味儿,如骨鲠在喉,但愿二姐夫这次判断错了。
张云天继续慢吞吞的说:“我管不了她,也不敢管她,只是觉得这样,影响有些不好,尤其是对孩子……都当女乃女乃的人了哦!”
赵宗彪有了同感,这种事,一般都是在暗中进行,哪有明目张胆的?就问:“那你那个婶婶就不管管啊?”
“也不敢管啊,那个家伙当初在部队上是当的特种兵,有武功,斗得赢水牛,周围的人都怕他……本来少年叔侄当弟兄(少年婶侄当碓舂),我们同时去当的兵,关系本来很好……我要是不病,唉。他们互相转工,有好吃的他吃,有好喝的他喝,你二姐还给他做棉鞋……他们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眼角眉梢都是笑,那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我不当这个背时的干部就好了……夫妻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日夜厮守,同甘共苦,少好多烦恼……唉,唉唉!”
等张云天费劲的诉完了苦,赵宗彪提醒他道:“大概你有什么事让我二姐伤心了吧?她本来不是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人哦,至少在娘家的时候不是这样……”
张云天轻轻点点头:“也许吧。你知道的,年轻的时候,谁不沾个花,惹个草,偷个腥啊,可年纪大了,还是不希望后院起火啊,少是夫妻老是伴……”
“我找机会劝劝二姐吧,你也放宽心,保持一个好心情,自己身体要紧。”赵宗彪又赶紧递烟送火。
张云天大概是身上疼得厉害,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坐,不停的换地方,有时候还蹲着,表情很痛苦。
抽完一支烟后,张云天自宽自解:“都是黄土埋起脚背的人了,家丑不可外扬,也就对你这当幺舅舅的说说,够了,不说了,不说了,唉……”他朝赵宗彪招招手,“你扶我起来在周围转一转吧,以后怕没有机会了。”
赵宗彪把二姐夫扶着,走出院子,呼吸着新鲜空气。张云天脸上阴转晴,一脸的满足受用,大概好长时间没有到户外活动过了吧。他指着房子四周栽的那些果木树说,这都是我亲手栽的呢,时间过得真快啊,都这么大了,现在都挂果了,让儿孙们享受吧。脸上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接着,指指桃花河,无限向往的说,清江开发了,桃花河要通轮船,我们这里很可能就是码头,会很热闹很繁华的……还可以坐在院坝坎边钓鱼呢,可惜……
他又指着房子对面说,我本来想,在这儿建一栋平房,带花园围廊的,不可能了哦,我这一生,有些对不住儿女们。我这一生,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对三个儿女没有打骂过。
讲起儿女,赵宗彪眉头皱了一下:“真的是你不愿住院的吗?”
张云天无比伤感:“我当然不想死,多活一天也好啊,也想住院,可两个儿子都没有挣到什么钱,他们拿什么让我住院?互相推诿扯皮。再说,这儿子是自己的,媳妇还是人家屋里的,看得出来,媳妇儿不同意,你说我……”
“那你就没有找一下赵维?”赵宗彪不甘心的问。
“怎么没找,也找了的,他和阮书记一个意见,乡政府现在拿不出钱来,让我自己先垫了,到时候想办法按政策报。”
看到姐夫痛苦的表情,赵宗彪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张云天告诉赵宗彪,此时身上像针锥的一样……现在全靠镇静剂维持,药眼见就没了,好在你给我这些钱,明天就请人去给我买。最好弄点鸦片壳,那东西据说止痛特灵。武卫说他弄到了点,很快就会带回来的。
有过路的人怀着几分同情的跟张云天打招呼。
“儿女回来看过你吗?”赵宗彪不无关心的问。
“看过,看过。两个儿子是我撵他们走的,不挣点钱,只怕我的丧事都……”张云天眼睛看着远方,似乎那里就是儿子们挣钱的地方。
赵宗彪赶紧宽慰说:“不要这样哦,你起码是个退休干部,公家也是要管的……”
“女儿倩倩两口子回来得最勤,她回来了,我还过几天好日子,给你说,有女儿就是好啊……”
张云天越说越伤感,赵宗彪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菲菲,眼眶都快湿润了。好在这个时候,赵晓荃回来了,大声斥责:“在外面让风一吹,好死得更快啊!”
他们只好赶紧回家。
天擦黑的时候,张云天那个堂叔果然来了,还带来了一壶自酿的高度酒和一篓子鸡蛋。这个人赵宗彪本原先就有一些认识,理一个平头,头发像钢针直竖着,古铜色的脸上充满坚毅和执着,一双眸子贼亮贼亮,不苟言笑,身高体壮,干练豁达,给人有一种能干、不怒自威之感。
此时的赵宗彪再看他,饶是威猛如初,却怎么看怎么也不舒服,就像受害者看见了仇人一样。但回头再看一眼忙得陀螺样滴溜溜转的有些削瘦、老相的二姐,他的感情又变得异常复杂起来,勉强和来人谈起了生意经。
赵晓荃的能干,那是远近出了名的,案板乒乒乓乓一阵山响,灶洞里的柴火发出阵阵欢叫,炒锅里便香气扑鼻了,短短的时间,已经是大鱼大肉满盘盛席。
张云天不能上桌子,就蹲在旁边,劝幺舅舅喝酒、吃菜。赵晓荃干净利落将鸡肉给桌上的两个男人差不多分了。那个堂叔吃喝不停,直吃得满头大汗,看来那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赵宗彪如骨鲠在喉,吃不下,喝不下,菜碗里的肉堆得山一样高。
那位堂叔的见此情景,对趴在旁边的张云天说:“云天啊,你那么一个样子,守在桌子旁边,让他幺舅舅怎么还吃得下、喝得下呀……这里有我陪,你先下去休息吧。”
赵宗彪赶紧说:“不要紧,不要紧……”
张云天样子很难看:“好,那我……我……走,幺舅舅你吃好、喝好啊……我不能陪你了……”
赵宗彪看着二姐夫佝偻的背影,神情越发凄然。经不住二姐和那个堂叔死劝,赵宗彪还是喝了几杯酒,菜却吃得少,全是用烟佐酒了。
堂叔见侄儿子走了,和赵宗彪碰了一下杯,顾自说,我这辈子,好事儿也遇着不少,既走了世面,又赚了钱,儿女也还顺遂,就是……就是婚姻……
赵宗彪有头句无二句:“嗨,这世界上哪有好事全让一个人占了的!”抢白得堂叔无所适从,愣在了那里。
当着堂叔的面,赵宗彪不好说得二姐的不是,就指责外甥们不孝顺,说我二姐夫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退休干部,在职位上时,那也还是个很有面子的人……就是要死,也要死在医院里吧。
二姐自然要为儿子们掰怨子,说儿子们本来是要让他爸爸住院的,可他自己就是不愿意,说在家里方便些;再说了,这种病,住院那也是出的冤枉钱,何况他们自己结婚、生子、买家具、租房子,都弄得没有个什么钱了……
赵宗彪恼怒起来:“我看,你后面说的倒是真的,就是舍不得钱嘛。那你说,养儿不防老,养个儿子还起个什么作用?这倒好,都自己顾自己了!你就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啊,真是教子有方啊!如果他们今后也这样对待你,你又作何感想!不孝,是要遭雷劈的!”
见兄弟发了怒,赵晓荃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再不言语了。她平生最服的一个人,也就是这个小老虎兄弟了。
见此情景,堂叔觉得无趣,吃饱喝足,下了桌子,一溜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