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第三十回左宗棠福州遗恨冯子材穷乡受贫(下)
第三十回左宗棠福州遗恨冯子材穷乡受贫(下)
再说潘鼎新曾因临阵逃跑,连失凉山和镇南关而被朝廷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刑堂之上,潘鼎新反诬王德榜不听命令,坐视不救,才造成败局。刑部官员心知肚明:潘鼎新乃李鸿章之心月复,王德榜是左宗棠之爱将;潘、王之怨实为李、左之争,亦即主和派与主战派之争。得罪谁都不好,刑部官员便将此案情由告知李鸿章。李鸿章随即上下说情,四处疏通。结果是:朝廷偏听偏信,降旨把潘鼎新无罪开释、并官复原职;王德榜则被革职。其时,王德榜正在越南前线,与冯子材率军追歼残敌。忽接“革职”圣旨,大惑不解,欲上书辩冤,又思:“朝中奸佞当道,辩亦无益。官场险恶,又何必徒增烦恼。”遂释然一笑,告别冯子材和部下,解甲归田,回原籍务农。
官场游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各种各样的消息,都陆续传到左宗棠处,直气得他饮食全废,病倒在床。他自到福建以来,便食少事烦,日渐羸瘦,痰涌气促,经常咯血。兼之朝廷在大胜之后,却屈辱议和,让他万分感慨。又闻王德榜蒙冤受屈,倍感痛心疾首。终于体力不支,卧床不起。每日以药养命,脉弱息微。
左宗棠病重,其家眷接信后,从湖南老家赶来照料。左宗棠戎马疆场三十余年,病危之际始得与家人团聚。
1885年9月5日,台风袭击福州;风狂雨猛,天昏地暗,摧屋折树,抛砖飞瓦。钦差大臣官衙内,左宗棠病情转危。他痰涌气堵,手足抽搐,神志昏迷。医生施药、针灸,经过一个多小时急救,才渐渐苏醒。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三个儿子孝宽、孝勋、孝同皆守在床边,一股疼爱、怜悯之情由然而生;便示意儿子扶他坐起。左宗棠深情地望着儿子,徐徐言道:“吾生平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三试礼部,未能仕进。时值危乱,乃以戎幕起家,偶遭奇遇,为国家做了些事业,终致封侯拜相。此非梦想所能期冀,亦非汝辈所能模仿。子孙若能学吾之耕读为业,务本为怀,吾心慰矣。”正说着,忽然喉间涌动,随之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吐出几口血痰。孝宽急忙端起水杯让父亲漱口,孝勋忙用毛巾揩净父亲胡须上的血丝。左宗棠拉着小儿子孝同的手,殷殷叮嘱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汝兄弟三人切记,千万不可出去做官,以致自寻苦恼。”三个儿子齐声应道:“父亲教训,儿子谨记。”左宗棠微微一笑,孝宽急忙捧起药盏,递到父亲嘴边。左宗棠喝了口药,双眼微闭,儿子连忙扶他躺下。一阵眩晕袭来,他又昏昏睡去。
窗外,狂风肆虐,暴雨逞威。屋内,灯火明亮,家人静穆。入夜,一阵剧烈地咳嗽又使左宗棠苏醒过来,他自知时日不多,弥留之际又想到了国家安危。他命儿子在榻前记录,口授遗疏道:“此次越南之战,实为中国强弱之关键,臣督师南下,却未能大伸挞伐,张我国威,遗恨平生,不能瞑目。”喘息片刻,他又道:“台湾孤注大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臣以为应设立台湾行省,选派督抚,以资震慑。”说着,又一次昏迷过去,医生急忙施救。
三更时分,左宗棠再次苏醒,继续口授遗疏道:“凡铁路、矿物、船炮各政,应尽早举行,以策富强之效,上下一心,实事求是,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说着,喘做一团,浑身颤抖。突然,他挺身坐起,两眼放光,奋臂大呼道:“集合,各营集合——;”声音逐渐变低:“随我杀敌,杀敌——,杀……。”一口浓痰涌上喉间,咯咯作响,憋得他脸色铁青,四肢僵硬。稍顷,左宗棠目光渐渐暗淡,头颅渐渐低垂,手臂慢慢下落,身躯慢慢后倒;鼻息停止呼吸,英雄溘然长逝。三个儿子见状连声呼喊:“父亲——,父亲——;”失声痛哭。床边,夫人、女儿、儿媳、孙子、孙女、医生皆大声嚎啕。
是时,乾坤如墨,宇宙漆黑。苍穹大雨如注,仿佛天公泪倾盆;四野狂风呼号,如同大地哭声悲。
次日,风雨停息,遍地洪水四溢,杂物狼藉;福州城上空愁云漠漠,惨雾森森。左宗棠去世的噩耗传出,全城百姓无不伤心痛哭,人人戴孝,家家举哀。祖国南疆损一长城,中华民族陨一巨星。
左宗棠之遗表电奏清廷,清廷旋即复旨称:“左宗棠学问优长,经济闳远;秉性廉正,莅事忠诚;懋建卓勋,厥功尤伟;为强中华,鞠躬尽瘁。披阅遗疏,震悼良深。左宗棠着加恩予谥‘文襄’,追赠太傅。”
如此盖棺定论;左宗棠九泉有知,亦当欣慰。后人有诗赞左宗棠曰:
出身寒微爱书香,心系天下兴与亡。一念精忠赴国难,半生征战保边疆。位高权重不谋私,功盖华夏美名扬。绝口不言和议事,千秋独有左宗棠。
再说冯子材奉命撤军,回到广西桂林,住进提督衙门,终日郁郁寡欢,嗟叹不已。朝廷议和,原非自己所能改变,固然可以不论。然战死沙场者近万人、受伤致残兵勇亦有数千,其抚恤、安置之事着实让他万分为难。按规定:死者应给其家属抚恤金二十两银子,伤残者给十两银子;总计需银四十万两左右。可是,财政拨款权却掌握在巡抚手中,而新任广西巡抚潘鼎新则故意推月兑、刁难,只发出十万两现银;声称府库空虚,所欠三十万两,待日后筹到时再发。冯子材遵命办理,惹得成千上万的死者家属、伤残兵勇围住提督衙门,整天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冯子材反复劝说、安慰,送走一批又来一批,直忙得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更伤心者,长子冯相华长眠沙场,次子冯相荣腿部中弹,虽经多方医治,保住了性命,但却成了残废。冯子材白天忙于公务,晚上照管残儿,不由得热泪涌流,痛不欲生。
不料,忠臣赤胆报国,小人专搞内耗。半年后,朝廷降旨:裁剪军队中之老弱病残。广西巡抚潘鼎新接旨大喜,终于有了泄恨之机。原来,潘鼎新自恢复官职后,对冯子材的赫赫战功非常嫉恨。虽然冯子材对他这个败将上司恭敬有礼,并无丝毫蔑视之意;但潘鼎新却心怀鬼胎,每次见到冯子材便如芒在背,总想设法摆布,并欲除之而后快。忽接淘汰老弱病残之圣旨,潘鼎新急忙上书朝廷称:“查冯子材原为广西土匪张国梁之旧部,后受朝廷招安,但终属匪类出身。凉山取胜,虽立有军功,但该员现已七旬有三,应予以革职遣散。”朝廷复旨:“准奏。”潘鼎新当即发出公文:“奉旨:将冯子材革去署理广西提督职衔,遣散回原籍为民。”冯子材接到公文,直气得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冯子材被衙中役吏救醒后,已是一介草民。他出门觅得一辆牛车,载上残废儿子冯相荣,一路恓恓惶惶返回家乡。家中数间草房,早已被台风刮得东倒西歪。老妻已病逝多年,但家中尚有儿媳、孙子、孙女十余口人需要养活。长子阵亡,次子残废,自己又被革职;冯子材怒气攻心,归家即卧床不起,连连吐血;所得数十两抚恤银子,求医买药,旬日之间便告罄尽。举家断炊,啼饥号寒。无奈之下,几个大点的孙子外出与人扛活,几个小些的孙子、孙女出门逃荒要饭。
又过了半年,冯子材病体渐愈,已能下地。虽然瘦骨嶙峋,尚可勉强行走。眼看着家境凄惨,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好随着小孙子一同出门行乞。冯子材须发如银,步履蹒跚,一手拄着半截竹竿,一手牵着小孙子,在山村中沿门乞食。一代抗法名将、民族英雄沦为乞丐!
一日,乞讨途中,突遭暴雨,祖孙二人淋得浑身湿透。挣扎回家,冯子材即发高烧,浑身如同火炭,躺倒在床,昏迷不醒。小孙子不知爷爷生命垂危,依然爬在床边,抓着一把乞来的米饭团,送到冯子材嘴边,连连呼唤道:“爷爷,你吃。爷爷,你吃。”冯子材牙关紧咬,饮食难进。不懂事的孩子啊,你的爷爷再也不会吃东西了。傍晚,儿媳、孙女相继乞食归来,进屋看视,以为老人过分疲倦,躺下休息;遂未敢惊动,只在床头留下半碗开水,点起一盏油灯,便转身离去。
半夜时分,万籁寂静,天地肃穆。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下,小孙子倦卧在爷爷脚边,静静地睡着了。冯子材也静静地——永远睡着了。他的“睡态”是:仰面朝天,四肢伸张;怒容满面,两眼圆睁;颌下夹着一团脏兮兮的米饭,床头摆着半碗清水。
数日后,众乡邻凑得几两纹银,买来一具薄棺,将冯子材草草安葬。何以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乡邻凑钱垒荒坟,可怜英雄死清贫。奸佞升官发财日,孤魂九泉泪淋淋。
唉——,英雄落难,读书人一声长叹。唉,大清王朝,奸佞当道,忠良蒙冤;贪腐横行,天怒人怨。这才是:英雄落难穷困死,大清王朝何时灭?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