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黑水 2.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二)

作者 : 冷铜声

第2节第一章最后一个子孙(二)

整个砖厂看去尘灰满面,像是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它由什么人所建、建于何时,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按爷爷的说法是由日本人建于占领时期,也有说是由镇政府建于民国初年,也有说是内战时由土匪所建。他还是倾向于爷爷的说法。

“李厂长早。”他离车还有十几步远时,车主看见他,屁颠颠跑过来。

他用手拍拍脑袋,想起来了。昨晚酒桌上他答应送他几车砖的,并且已经安排好。

这个人是副镇长的一个什么朋友的朋友。那人给他递烟,他用指头夹了,插进嘴里。那人给他点着。手下小王快步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朝大门甩甩头,示意他让那人抓紧时间。小王明白了,对那人说,走吧,快点。那人说好,就和小王一起到车边催促去了。

他背起手,走到砖窑背面去。

这是镇子东南尽头,南东西三面全是清一色的碧绿的田野,向远方直连到际。一条最新公路在南边十几米处横贯东西,把大地一切为二。以前的老公路在镇子里面,要出镇子先要西行至西山,然后向南折,一路全是山路,兜一个圈子向东到一个乡,才算出了镇子。

现在走新公路方便多了,走的是直线,甩开了山路,直奔那个乡。不过听说这条公路本来是建得更宽的,工程款被人吞了,修出来的是这样一条刚刚能错开两辆车的窄路。

一想到人事就增添烦恼,只有自然给人纯净之美。

可是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的不安钻出水面,像是一条大白鲨。他想把它压下去,让它在水里面游,可是办不到。它游在水面上,喷出水柱,锋利的牙齿在阳光中闪耀。他心乱如麻了。

背后听见车辆启动,突突的声响吵得他心惊。车子走远了,周边又安静下来。一大片雀子在半空铺展而来,兜一个圈,变换式样,散落在田野里,不见了。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了下来。

公路上有几辆车间距很远地一一开过去。他想,它们是要到哪里去呢?

小王过来唤他了,后面跟着司机小孙。

这两个人算是他的心月复了,是他眼下最信得过的人。小王负责砖窑里的事务,小孙是他的司机。小孙的任务有一项是每接他上下班。今早小孙起得晚了些,因为昨晚也喝了酒,想到厂长也不会早起,很可能不会上班,就懒了一下。等他开车往厂长家去时,小王打他手机了,说厂长自个来砖厂了。小孙就调头往砖厂来了。

小孙一过来就责怪他不爱惜身体,自己走路过来。

他笑了,说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

三个人回到砖窑院子里,他向小王又叮嘱了几句,就上了车。他要坐车回去吃早饭。

车子没等启动,就被几个工人拦住了,他们向他索要压了近九个月的工资。他胡乱答应着,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月兑了身。远远地看见家门口聚了一堆人,不用说,也是向他要工钱的。

他对小孙说,不要停,开过去。

有三个人要拦车,车子硬闯了过去。

车顶上咚的一声响,有一个工人朝车上丢了一个什么东西。

手机响了。是镇委副书记打来的,要他明下午三点到镇府三楼会议厅宣誓入党。他这才想起来,明是七月一日了。他说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副书记说所有材料都不用他费心,他已让秘书全权代劳,只要他到时来宣个誓就行了。当然了,还要代表全镇新党员发个言,发言稿也由秘书代劳,只是费点唾沫读一遍就行了。

他问有关他要辞去砖厂厂长一事批了没有。

副书记说有什么好批的?你干得好好的,干嘛要批?

他说不是说马上要把它承包给私人了吗?我不想包了。我累了。在这个转折点上,我想下来,让别人去做。

副书记说你这个人怎么了,这是个肥职呀,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没挤上去,你还想下来,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呀?

昨晚酒场上副书记也在。

他说我清醒着呢,肥肉还是留给别人吃吧,我享受不了这个福了。

副书记说你别傻了,要不,我俩换换,你来做我这个书记,我去当厂长,转型期油水厚着呢!

他说我想好了,我真要退下来,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做这个厂长了。

副书记说哎呀呀,你呀,等我找三叔谈谈,看他不骂你。

他的三叔正任着政府镇长。

他说我真的想好了。

副书记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你明一定到位,这是书记的意思,你作为砖厂一把手,不是党员怎么行?要赶紧把组织手续办了。

车子到了一个路口,小孙请示往哪里走。他朝南边作了手势,说好好好,书记说话了我哪敢不听,我一定会到的。说完挂了手机。

他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里有莫名的激动涌起。他想起太爷爷、爷爷及整个李姓家族曾经辉煌过的历史。现在不也一样吗?李姓兄弟在镇子里炙手可热,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比当年祖辈更为风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敢用“辉煌”这个词。

入党也好,这对他有利无害。

本来他早就是党员了,只是他一直把入党名额让给别人。后来,眼见着官场、社会**丛生,与自己内心的那由家族传承下来的善良、正直品质冲突得越发激烈,他索性放弃了入党的念头。作为李姓家族三代内孙辈中最小的一个孙子,四代、五代内最小的一个男儿(第四代已出生的几个均为女儿,第五代个别出生的也是女儿,还未见男儿的影子),他曾以自己的品行为家族增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在官场内越陷越深,与周围的人一样,他也在有意无意之间改变着自己。他一边愤世嫉俗,拒绝把入党作为向上爬的梯子,一边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俯冲。这着实让他苦恼甚至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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