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二三十年前,距离汪直之死大约还有十三,四年。
夜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海上已经进入了最狂暴的翻滚。
暴雨中,一艘红头渔船不顾危险,在风雨中起伏。
幸好大浪还在远方。
从饶平县离岸,红头渔船已经在浪天中迫不得已地颠簸了一天。渔船船舱中,摇晃不定的烛影,把船舱里十三个人的神态都照在斑驳的船上,一览无余。有人惊恐万分,有人拍案歇斯着力争理据,有人指鼻咒骂,有人沉默思考;所有人都那么急躁不安。
谁也决定不了这船接下去的走向。
船外的世界,海上天翻地覆。他们是刚刚犯了事,出逃海上的渔民。正在为下一步行动争执得如同船外的浪头,不可开交。
所有人唯一认同的事实是,回去,必死无疑。因为他们犯的事,对于某个千里之外的人来说,是决不可饶恕的错误。
而另一个在场所有人同样都明白而又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如果渔船再不回去,那么岸上会死更多的人,更多无辜的人。
船舱里的争议和分歧越来越大,大得让他们已全然不再在意船外的暴雨和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电光把船舱角落一个抱膝沉默的年轻人的身影照得闪亮,就这样定格在船舱的背景中。
几个月后,有一个从那艘船舱中走出来的年轻人,他在自己的渔船上竖起了一面三角旗帜。三五年以后,他已是粤洋旗帮的第一位船长,陈四。
是年天灾,南方三月不雨,终日炙烤
王有容第一次出击粤海围剿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兵一卒,就击退了数量两倍于己的旗帮贼寇。他并不觉得那是牛刀小试,而是根本就没用上刀。旗帮实在弱的可怜。他们的队伍中甚至不乏妇孺,裹布包头,系带红绳,像是去赶集的渔民行头。弱小的旗帮完全做不了水师的对手,王有容觉得并不是在打仗剿匪,而是在驱赶一群数量巨大,自相践踏的乱糟糟的鸭子!他随手抓捕了几百个旗帮帮众,闹事斩首,便匆匆上报朝廷,以邀功行赏。
他本以为,闹事斩首已经是这群贼寇所能受到的最高规格的受刑待遇。这群毫无纪律,打起仗来都不知道往哪走的渔人们,听闻到闹事斩首的消息后,不出数日,必定会就此瓦解,烟消云散。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水师毕竟是朝廷的水师,朝廷是天子的朝廷。服从就是命令,命令就是天职。只要天子的长鞭挥到哪,王有容必然义不容辞地赶到哪。对付这群流寇,王有容都不认为需要自己的手下的手下动手,即使让每一个兵士自由行动,也足以击溃他们。虽然王有容觉得自己大材小用,用自己训练出来的亲卫水师去围剿这帮海盗,甚至有点轻松地无聊。但他仍然服从命令,四处奔命。他像救火一般扑灭沿海各处渗透出来的烽火。
两年过隙,王有容渐渐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每次,他所看到的粤洋旗帮,总是越来越多。斩首一个,明天会有十个去奔投陈四。斩首十个,几天后会有一船人出海。每当他击溃一股海盗势力,余下逃跑的就会去奔投其他首领。终于,当朝廷再次下旨,派王有容前去剿灭旗帮时,他终于明白了心中一直以来的困惑
又消灭了一小股盘踞小岛的海盗。清理战场。赤血染遍了水面。尸体随波浪起伏,王有容一如既往站在战船船头,与西沉大海的落日同肩。突然他心中一阵悸惮,虽然海盗们未能逃跑,已被一网打尽,全部截杀;可是王有容回头,即使船已经沉了一半,但那艘红头船上,一面插着的三角旗帜,却依然如插上去的第一天一样,永远都不会倒下。
它宣誓着,他们将一直追随陈四
自从竖起旗帜后,陈四已下定决心;大丈夫举大旗,他誓要与制定规则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对话。他要响亮地告诉统治者们,他们错了。哪怕不惜用陈四一辈子的时间去解释。
同时也为了那个带领陈四他们出海,在广场上被刺死的渔民。
在举起大旗的起初两年里,王有容一直是陈四的噩梦。装备精良的水师如此冷血可怕。第一次临阵面对持盾待命的万人水师方阵,陈四和所有奔投他的渔民一样,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当王有容挥动军旗,方阵如排山一般走来,一边倒的战况对陈四来说完全是屠杀
终于,两年后,赤埠泊。一直躲躲逃逃的旗帮与王有容的军团在此相遇。赤埠泊,近海平原上,方圆数百里的大湖中,有几百个芦草茂盛的水岛。
王有容率领四十艘鹰船追击旗帮到此。王有容很纵容地让部下长驱直入,大张旗鼓。
当水师觉得风声鹤唳之时,已经没有了退路。原本王有容最擅长的伏兵计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四面八方。从各处杀出来的渔船,此时亦足以和无法展开的武装鹰船匹敌。那些海盗扑上船来时脸上凶恶,残忍的表情,是王有容从未有见过的。之前,他所见到的,都是表情惊恐,哭喊着四处逃跑的亡赖渔民。
王有容终于明白过来,正是自己才训练出了眼前凶猛的旗帮海盗。是他率水师的多次围剿追击,才从那里边抱头鼠窜的渔民中挑选出了如今勇猛无比,强悍善战的海盗。因为王有容神出鬼没,变幻莫测的战术和用兵,让陈四也窥视到了一二。因为自己出于震慑贼寇,随手下令的闹市斩首,让贼寇们的亲人,兄弟变得无比愤怒,仇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穷寇莫追,早已志得意满的王有容也忙于排挤着自己的政治对手,已经忘乎。被水师追击了两年的旗帮,终于托刀反击。
当王有容只剩下三艘燃着战火的残船,拼死战斗,从赤埠泊狼狈逃离的第二天起。陈四的旗帮和林道乾的粤海同盟,已然成为了海上呼风唤雨,无可阻挡的两个漩涡风暴。
而帮众浩大的旗帮和在海上号召力无人可及的陈四,成了朝廷亟需消灭的首要目标。更让庙堂寝食不安的,则是陈四蛊惑人心的口号和他所继承的坚定意志。
对陈四而言,在源源不断他来投靠自己的人中,陈四曾收养了一对面容姣美的童男童女。陈四非常怜喜他们,收为义子义女,不仅教他们武功,还亲自照料他们生活。后更是入则同寝,出则同舟。那义子义女,分别叫做张保仔和风四娘
十三年后,黑湾之战。
赤龙团大损,水师乘胜追击。
因为亲信的出卖,不可一世的净海王汪直被捕,不久后斩首。
而后,陈四被捕,直押重重守卫之中的太仓水牢
此时的张保,已是旗帮不二之主。追随陈四十多年,不论征战亦或仰谋,他都是陈四寸步不离的左膀右臂。年纪轻轻的张保在旗帮的崇高声望,是他获得帮众认同的前提。但是这次,张保拒绝了所有他不想听到的声音,只身一人前往水牢。
“对于你们来说,一个羽翼丰满的张保,远比奄奄一息的陈四更有价值,不是吗,王总督?”
“狂徒!敢来这儿谈条件,一并杀了!”
王有容摇了摇手,制止了自己的部下。
“孟觉,他说的对,杀了陈四,旗帮只会更强大更团结,更加难对付,恐怕我们就永无宁日了。但是抓了张保,就等于消灭了旗帮的未来,眼下陈四命不久矣,旗帮就此便会瓦解。”
“那就这样,王总督,放了我义父,我张保就在这儿束手待擒。”
“哈哈哈,年轻人,我真替你的意气用事感到不值。”
“真可惜,你不会明白的。王总督,我答应弟兄们,也答应义父,一定会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啊”张保的话让王有容颤栗三分,虽然他并不感兴趣,为何资历尚小的张保,会在旗帮中如此受到拥戴。
最终,不顾众人的反对,张保只身前往太仓水牢,与水师达成协议,用张保换得了生命垂危的陈四
不久后,陈四死去。平海号上,三角旗无声落下,覆盖在陈四的遗体上。
风四娘无力掌控全局,各分旗纷纷自行招募,商贸之事,自行运作。此后,旗帮分裂
“保仔,为何这么做!”
“义父,我没得选择,背信弃义的张保撑不起旗帮的大旗!”张保大哭着回答道。
哎
从龙牙锁中解开的陈四已经身负重伤,他拿起匕首走到张保跟前。
“保仔,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代替我,继承吾未竟的意志!”
陈四拿起匕首,深深刻进张保鲜血直流的肩背
“如果有一天,那个人,他来召唤旗帮的时候。记住,站到他们的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