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戊夜,上京城一片灯火通明。
贡院广场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站着密密麻麻不下千余人。
四周有禁军大队来回巡视,广场上的学子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方阵,焦急地等待着贡院大门开启的那一刻。
王石站在人群的最外侧,他身边则是朝歌山、柳随风与任宣平,旺财提着书箱站在他身后。今年参加大考的学子有千余人,加上各自的书童伴当,两千多人将宽广的贡院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王石与朝歌山一脸平静,柳随风则和任宣平聚在一起,两颗脑袋凑得极近,讨论着这些天来准备的情况。初五那天王石的书信送到他们府上,这两人如获至宝,连忙请各自的书课先生做了几篇老道的策论,然后拼死拼活地背了下来。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广场四周燃着火把,也难以将光明洒到每一片地方。王石打量着四周的考生,发现此时真是看人生百态的时刻,种种神态在诸位考生的脸上表露无遗。
他在打量着别人,朝歌山在打量他。
“我脸上可没长花,朝歌。”王石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便轻笑着调侃道。
朝歌山道:“看起来,你一点都不紧张。”
“其实我之前挺紧张的,不过几天前见了一个有趣的人,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紧张。”王石往右边瞧着,那里都是来自冀州的学子,然而夜色昏暗,即便他视力极好,也难穿过憧憧人影,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位少爷。
“王兄比起之前,好像有些变化。”
王石并未转头,而是好奇道:“我怎么不晓得?”
“具体是什么说不出来。”朝歌山摆摆手,又道:“反正比起以前,要从容多了。”
王石没有答话,这时贡院内传来三声炮响,紧接着大门徐徐打开。
上千学子发出一阵骚动,人群不由自主地朝着大门涌去,想看看三年才有一次的贡院开门仪式。挡在大门外的禁军将士礼貌地将学子们阻拦在警戒线外,毕竟这些人都是吴国未来的希望,他们也不会太过粗鲁。
贡院大门打开后,王粲领着一众考官鱼贯而出,先是敬过天地,尔后又当着上千学子念了皇帝的圣旨,顿时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一通勉励过后,门后复又鸣炮三响,这套简洁的开门仪式便宣告结束。
王粲领着考官回到贡院内,大门紧接着关上,然后两侧的偏门开始验明考生的身份,广场上拥挤的人群缓缓走动起来。
柳随风发现王石一直在左顾右盼,便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人。”
“找相好呢?”
“闭嘴。”
一直到能看见侧门的模样,王石也没看到段玮青出现,他心想这家伙真的放弃了?那自己说的不都是废话?更可惜的是,他这次放弃了,以后估计更没勇气踏上这片土地。
他们这帮上京学子最后一批通过侧门的检录,在他们之前便是冀州的学子。眼见得前面的人流渐趋稀少,天际有微光洒出,在广场上站了两个时辰,终于轮到王石等人进入贡院。
王石从旺财手中接过书箱,朝侧门旁的军士走去,忽地一阵风从他面前刮过,一个精壮的身影斜刺里杀出来,挡在他的面前。王石定睛一看,只见这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学子。
段玮青拍拍段阿牛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然后对身后的王石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他的脸色依然有些发白,不过比起那天在红墙下的状态要好很多。
段玮青从阿牛手中接过书箱,然后取出凭证通过侧门的检录。
众人依次通过,各自的伴当则站在门外,翘首望着自家少爷,心中祈祷他们能够顺利中榜。
旺财走到段阿牛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一把他鼓胀的手臂,叹道:“难道是你一路背他过来的?”
段阿牛冷冷道:“时间紧,来不及。”
“那你们住在哪里啊?”
段阿牛看了他一眼,没再回话,而是转头望着段玮青远去的身影。
旺财讨了个没趣,比较一下彼此的身板又不敢惹事,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王石等人随着人流向贡院内走去,方才侧门那里的检录只是第一道程序,主要是确认考生的身份,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接着第二道程序要严格数倍,要对考生进行搜身,而且仔细地比对凭证上的体征描述,这样一来,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便慢了很多。
不时有前面的考生哭天喊地地被军机处的密探抬了出来,这些想在大考中蒙混过关的人无不是心存侥幸,夹带之事屡有发生,但是负责检查的是军机处的探子,这些人可不比外面的禁军那么和善,对待这些学子显得十分粗暴,一有发现也不容辩驳,直接抬起来扔出贡院。
所幸王石这一群人的身上和书箱里都很干净,也没受到军机处探子的刁难,顺利地通过检验。他们几乎是最后一批进入考场的人,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贡院内的考场分六个区域,属于不同时期修建的。王石进五号考场时,发现这里已经差不多满员,他在探子的引领下走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用几块木板和一道卷帘围成一个半封闭的地方。
他走了进去,比划一下,发现这里面的空间还真小,除了一块木板搭成的考桌,另一块木板搭成的凳子,竟是别无一物。他将书箱打开,从中取出笔墨纸砚,还有几份冬儿一大早就起来弄好的点心,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他站了半天,实在是饿了。
带他进来的军机处探子就站在卷帘旁边,对他大快朵颐的行为视若不见。
考场的巡逻监察全部是由这些军机处的探子负责,因为他们身份的特殊性,所以很少有人能够提前买通他们,这也是吴国大考极难作弊的原因之一。而且这些探子只认皇帝的手令,如果被他们发现有舞弊行为,即便是主考官也没权利阻止他们的行动。
等通过检查的考生全部落座后,皇宫里派来的太监也来到贡院,通知王粲今次大考选用乙号考题。
随即便有考官奔赴各个考场,先是宣告了考场规矩,然后便将考题通知所有考生。
王石听到考题,不由得哑然一笑,心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自己和朝歌山那夜随便说说居然就命中了考题,而且猜测得十分准确。
他一时间沉浸到某种并不确定的怀疑之中。
考题出自前朝诗书大家墨道云所著的《国论》一书,说是考题,不过是一句话:北齐结赵以图燕云,南陈助梁以攻蔡论,要求考生根据这句话写一篇千字以上的策论。
这句话里包含了四个朝代,都是前朝以前存在过的王朝,大都时间久远。北齐时期,当时北方的大片区域,也就是如今北郑的燕云一带都被从西方崛起的萧国占据,当时北齐的最后一位皇帝居然还想联合更北方的赵国,一起打击萧国。结果最后萧国是被打垮了,赵国却变得无比强大,最终也吞食了北齐的所有国土。
后一句也是同样的例子,当初墨道云著《国论》,查阅了前朝拥有的数千种史书,详细地论述各个国家兴盛与覆灭的原因。而这一句话尤为出名,因为它讲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要做策论,必须要能看懂考题的典故,否则如盲人模象,根本找不到门路。
王石听到考题之后,并没有急着去研墨铺纸,而是细嚼慢咽地将冬儿亲手做的点心吃完,然后又从书箱中取出包裹严实的一罐绿豆汤,倒在碧绿小碗里喝掉。在那个军机处密探犀利的眼神注视下,开始静心思索这道并不孤僻的考题。
王石清晰地感觉到,这道考题已经说明了那位高高在上皇帝心中的想法。
如今天下三分,无论是吴国本身,还是西魏或者北郑,都没有绝对的实力战胜另外两个国家,至于位于大陆中央无为山脚下,依山而建的环山十国,根本就不在这三个庞然大物的考虑之内。
因为这三个国家之间的实力处于一个均衡状态,所以近三十年来天下能保持一个大概的和平态势,即便有纷争,也是小打小闹,基本没出现过大规模的战争。三十年来,吴国算是发展的最快,势头也最猛,逐渐将另外两个国家甩开了一点距离。
难道因为这样,看起来颇有抱负的天启帝就准备大动兵戈?
联想到白塔下的那场刺杀,近日上京城中酝酿的反郑情绪,王石逐渐模到这道考题背后的真意。
显然天启帝不愿意让吴国变成北齐或者南陈,他想要的是将天下的土地都纳入吴国的版图之中。
对于政治王石很久前就有深刻的了解,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足不出户,却也是读过万卷书,深谙发生于这个陌生大陆上的激荡风云、历史豪杰,所以此时此刻,他心中如有成竹,将雪白的纸张铺开,在军机处密探明显又不过分的注视下,开始认真书写自己重生以来最重要的一篇文章。
不需底稿,不需月复稿,不需沉吟思索。
煌煌千余字,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