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八年,湖南岳州府临湘县。
初秋的骄阳洒落在简陋的青石路面之上,道路的两旁,耸立着许多光秃秃的树木,这些树木,几乎全部都是被剥去了树皮,摘光了的树叶,出有些微微发黑的树干,在并不猛烈的秋风中,无精打采的摇曳着。
和大多数县城一样,临湘也只不过是一个周长五里的小城,城内的百姓们在厚厚的城墙的护卫之下,挤在这不算很大的空间之中,世代繁衍生息着。
自开春以来,这座不算很大的小城遭遇到了干旱的强力侵袭,禾苗枯黄,田垄绝收,民无以为食,更有奸商囤积居奇,致粮价暴涨,每石米已翻至近二十倍,达十八两。因饥荒所迫,一些困苦不堪的百姓开始卖儿鬻女,啃食树皮,境况稍好些的,也是每日仅食用很少的粮米,勉强维持着生机,处于半饥饿状态,城内每天都有饿毙的百姓,被牛车运往城外安葬。
县城主街靠近东门一带,有一处简易的市集,大都是道路两旁的住户在自家门前贩卖些能用之物,因灾年的缘故,集市比以往冷清了不少,只稀稀拉拉余下些贩卖日常所需之物的商贩。
在这处集市靠近城门一侧,一间小小的庭院门口,此时正摆放着一张大大的桌案,桌案之上陈列着形态各异的糖人儿,均用竹签穿着,扎在一个圆柱形的草垛之上,在桌案的后边,一名年约**岁,身形虽有些瘦弱,模样儿却是十分讨喜,生得颇为俊俏的男孩儿,正动作熟练的将手中的糖稀,吹制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形象,须虾、小猪、猴子、老鼠等等,种类倒也不少,
和绝大多数传统的吹糖艺人不同的是,这孩童所吹出的糖人,其中有四五种样貌十分奇特,虽仍能辨别出是鼠、兔、猪等物,但看上去却是可爱至极,样貌和这些动物实际的形象也是颇有不同,似乎做了些美化处理,刻意将这几种动物纯真萌动一面凸显出来,而且这几种特殊的糖人,每样却只吹制出一个,单独置于一个精致的木盒之内,并且放在桌案上极为显眼的位置,显得颇为与别不同。在少年的身侧,则是一位看上去年约二十三四岁、生得十分美貌的年青妇人,举止十分优雅从容的帮着这孩童打些下手,或是有人来购买糖人时,负责收取铜钱。
临湘位于长江的黄金航线之上,往来客船货船极多,不少船客商贾路过此地时,都会临时下船入城补充些日常用品,因此虽是荒年,但县城内人来人往,还是很热闹的,此时这男孩的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人,少部分是凑过来看看热闹的过往船客,大部分却是本地的孩童,个个流着极长的口水,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儿,老练的将糖稀先是捏成某种动物的雏形,然后将其吹塑膨胀,随后用灵巧的手指飞快的将糖人的细节部分勾勒出来。船客中有少数是带着年轻女眷,或是幼童的,这些女眷和幼童见到那几种特殊的糖人后,却是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再也挪不动脚步。
“这位小哥,请问那几种特殊的,很漂亮的糖人怎么卖?”围观的人群当中,一名看上去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眼中露出喜爱至极的神色,指着精致盒子中的一只漂亮可爱的迷你小熊糖人,询问道。
孩童旁边帮忙的年轻妇人见来了买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语气温婉的笑着说道:“这位姑娘,您真有眼光儿,这几种特殊的糖人,是我们家秘传的技艺,唤作迷你糖人,您就是走遍大江南北,怕是也见不到这等精巧的手艺,这糖人我们家每天只捏十个,若是要买,须得用一块饼子来换。您若是肯赏我们一块肉干,便可以换三个这种特殊的糖人儿,并且额外赠送您一幅喜庆的糖画儿,龙凤呈祥、招财进宝、金玉满堂、富贵有余,几种图案任您挑选。”
这妇人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位中年大汉嚷道:“你这妇人好生贪心,若是在寻常年份,这买卖倒也公平划算,但现在这里正闹饥荒,一个饼子的价钱可是远远超过你这糖人的。”
这妇人脸上露出一丝不郁之色,显然对这大汉不买东西却又捣乱起哄颇为不满,回道:“这位爷,您这样讲就不对了,妾身看着您面生,想必您也是一位远方来的船客,临湘虽是遭了灾,但您那里却是未必遭灾,您身上的饼子,也是临出门之前,花极少的铜钱准备的,妾身这秘制的糖人儿,可是临湘的特产,您拿这廉价的饼子,换这大江南北都寻不到的特产,吃亏的该是我们才对。”
这大汉听这妇人争辩,正想要再说些什么,那位想要买糖人的少女,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头,嚅嚅的商量道:“这位姐姐,我下船的时候忘记带饼子了,身上只有两块芙蓉糕,请问可以换一个糖人么?”这少女身着细布衣衫,一付看起来家境殷实的模样。
这妇人脸上却是露出犹豫之色,这芙蓉糕虽然味道极好,但若是用来填饱肚子,却是远远比不上饼子来得实惠的,这少女显然对这糖人十分的喜爱,未等这妇人细细思量,忽然咬牙说道:“我这里有一块百味堂的招牌肉干,是花一两银子买到的,换这五个特殊的糖人,外加这个装糖人的漂亮盒子,姐姐看行么?”
这少女话语一出,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却是全都吃了一惊,一两银子,足可以买几百个这种糖人了,这少女还真是败家。
那妇人笑道:“哟,小妹妹,非是姐姐想要占你便宜,只是这荒年,姐姐确实需要这肉干,给我家儿子补补身子,这样吧,除了这五个糖人之外,姐姐让我家儿子给再给你画两幅糖画儿,算是谢礼。”
这少女见买卖成交,便从身上的挎兜中,仔细的取出一块用油纸包裹的,约有巴掌大的肉干,以及同样用带着花纹油纸包裹的,两块半个拳头大小的蛋黄色糕点。递给了这妇人,这妇人也是动作熟练麻利的将装着五个糖人的精致箱子用心包好,递给了这少女,此时那吹糖人的小男孩儿,也已经从旁边的糖锅中,舀出一勺糖稀,勾兑好颜色,然后均匀的浇在一张洒了些滑石粉的实木板之上,龙飞凤舞般的“画”了起来,没过多久,便在木板上浇注出了一幅年年有余的糖画儿――两个穿着肚兜儿,胖嘟嘟的小女圭女圭,抱着一条大大的鲤鱼,一付嬉戏玩闹的模样,有趣的是,这两个小女圭女圭,还有大鲤鱼,被这男孩刻意美化后,渲染得十分的迷你可爱,显然这小男孩十分擅长此道。这少女显然十分喜欢这糖画儿,眼中现出欢喜之色道:“好可爱的小女圭女圭,小哥儿的手艺真是精巧。”这小男孩儿随后又给这少女画了一幅招财进宝,不过这次却是中规中矩的很,与传统的糖人艺人画的没什么两样。
待这少女欢天喜地的拿着糖人和糖画离开之后,这妇人取出一块帕子,替儿子擦了擦脸上了汗水,又调整了一下用来遮挡日头的凉蓬的方向,这才取出糕点,语气轻柔的说道:“俊儿,歇息一会儿,来尝尝这糕点。”
男孩儿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娘留着享用吧,这东西除了味道好,对身子也没什么补益,况且这种软绵绵的糕点是给女孩子们的吃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怎么会去吃小女孩儿们的东西?”
妇人见儿子不肯吃,无奈道:“你这付倔脾气,为娘真是拿你没辙,你若不吃,便给月芽儿分些吧,她母女俩生活艰难,想必应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糕点。”
男孩儿微微点了点头,却将目光向街巷的对面的一块大石投了过去,在大石之上,一个扎着两条小辨子,生得水灵可爱,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坐在那里,捧着小脸儿,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天空,这小女孩儿被一根绳子拴在这大石之上,不得自由,虽正是好动的年龄,却也只能如老妪一般,在大石之上发呆。
男孩儿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将小女孩儿身上的绳结解开,抱回到糖人桌案的后边,随意寻了一张凳子坐下,将她胖乎乎的小身子放在自己膝盖之上,掐下半块喷香酥软的芙蓉糕,轻轻塞到小女孩儿的小嘴里,哄道:“月芽儿乖,来,哥哥喂你吃糕糕。”
这小女孩儿显然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原本有些呆滞的目光,立刻变得欢喜灵动了起来,大眼睛咪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一边吃着美味的糕糕,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糕糕真好吃,萧俊哥哥真好。”
糖人周围的本地孩童们,见小女孩享受糕点的惬意模样儿,显是这糕点十分的美味,眼中不由得纷纷露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神色。
这个叫萧俊的男孩儿待月芽儿吃完,喂她喝了几口水,又轻轻拭去她嘴角边残留的糕点渣,从摊位下边一只精致的箱子里,取出一只迷你小熊糖人,塞到她手中,哄着道:“月芽儿乖,来,哥哥给你捏糖人玩儿。”
见到这可爱的小熊糖人儿,小女孩儿眼中的欢喜之色愈发的浓了起来,许是在大石上坐得久了,正有些想活动活动小身板儿,欢快的说了句:“谢谢萧俊哥哥。”随后从萧俊腿上跳了下来,小手握着糖人儿,便向街巷对过的自家宅院一蹦一跳的跑了过去,口中同时女敕声欢呼道:“娘亲,萧俊哥哥又给月芽儿捏好漂亮、好漂亮的糖人了。”
这街巷并不宽阔,也就四五丈宽的模样,月芽儿还未跑到一半,糖人摊位前看热闹的孩童中,忽然蹿出一个身材壮实、面色黝黑,年龄约**岁的男孩,这男孩儿猛的伸出脚来,随意的一踩,却恰好踩在了月芽儿的粉色绣花小鞋儿之上,月芽儿被这一踩绊,收势不住,顿时狠狠的摔在坚硬的灰石路面之上,手中的糖人儿也飞到了远处,摔得变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