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整整两年,我们没有任何的联系,哪怕是暑假寒假,我们都没有同车回去过花火小札。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易年家也搬走了,很多人有钱了之后都从临安路搬去了更舒适的地方。这条街承载的回忆和快乐也随着时间渐渐变得稀薄。
这两年时间里,我也谈恋爱了。
徐晓阳跟易年同系,所以我从来不在他上课下课的时候去找他,以免遇到易年尴尬得没有话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想过苏亦清跟聂易年会有泾渭分明的一天,我们小时候一起打弹珠,爬墙,偷人家院子里的蔬菜,那些记忆就像丢在了前世。
徐晓阳跟聂易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戴黑框眼镜,短短的平头,穿运动风格的衣服,在公车上踩了别个和被别人踩都会先说对不起。
跟他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有跟易年在一起时那种忐忑的,心酸的情绪,他总是照顾我的要求,他是老实人。妈妈说,老实的男孩子比较可靠,妈妈不会害我,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一些已经从我生命里抽离了的人和回忆。
偶尔会听徐晓阳说起易年,他实在是太有光芒的人,从小就是那样,他每年获得一等奖学金。可是徐晓阳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显得很需要钱。
易年的任何消息对于两年后的我来说都是新闻,我怔了怔,有点疑惑。
他家境也算优渥,父母又对他特别慷慨,怎么会让同学有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妈妈说的话是真理,可是年轻的时候,我无法按照真理而活着。两年的时光一点都没有冲淡我心里的记挂,所以在情人节的前一个礼拜,对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易年,我依然没有勇气打开他伸过来为我擦泪的手。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很俗气的去放孔明灯,我们在学校空旷的田径场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它升空,易年的声音里有些破碎的东西,我听得出来可是无法准确的捕捉,后来,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有什么打湿了我的发梢,我不敢动,怕轻轻的颤抖都会惊吓到他。
他喃喃自语的问我,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长大以后都会变得世故,势力,又虚荣。
我没有说话,我想他并不需要我给他答案。
当我看见许颜的时候,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其实很简单,无非都是为了钱。她穿的,用的,戴的,提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在她的身上,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唱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女圭女圭想爸爸的女孩子了。
我们坐在清吧里,她喝酒像喝水一样,我嘴里咬着插在西瓜汁里的吸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抽烟的样子很熟练,熟练得有点像刻意做出来的。
整个晚上我们都沉默着,最后,我走的时候,她忽然拉住我说,亦清,不要恨我。
我的身子僵了激僵,我哪里有资格恨你。
她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滑下来,那么冷,亦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命运其实从来不曾善待我。
[七]
当我终于还是开口向徐晓阳说明了心意之后,这个淳朴的男孩子模着后脑勺傻傻的笑了一声,他说,没关系,亦清,我是真的喜欢你,真心的喜欢不用说对不起。
世界上有多少这么荒唐的事情,a爱着b,b爱着c,c爱着一个可能还没有出现的人。
情人节的晚上我以老友的身份陪他去放孔明灯,他说了一句很文艺腔的话,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分开的时候,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想孔颜吗?
他侧着头想了一下说,她吃鱼翅,我吃粉丝,她坐benz,我坐bus花火小札。
对于这个答案,我感到很满意。
可是我低估了他内心那个关于许颜的咒语,虽然她让他失望,可是余威尚存。就像他来找我,我随时还接纳他一样,在他的内心,永远有一方天地接纳这个无论身心都伤痕累累的女孩子。
我终于对易年灰心,在我再次亲眼目睹他抱住戴着墨镜都没挡住脸上的淤青的许颜之后。
许颜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面孔是扭曲的,隔着茶色的镜片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是否一如当年那么迷惘无助,只是,当年孱弱瘦小的她,夜晚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抱着我小声抽泣,而如今,她终于在日光底下依偎在这个深爱了她多年的男孩子怀里。
在我转身的时候,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易年。
徐晓阳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掉进了宇宙黑洞,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光明。
他在电话里说,易年疯狂的需要钱,私下接了很多活……他精神不太好,那个升降机本来就不能承受那么多人,他非要上去……升降机坠下来,他当场死亡……
死!
他居然敢对那么美好的一个生命用这个字!
我不能原谅!
那个工地上弥漫着灰尘,我站在一片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面前,胸口剧烈的绞痛,我张开嘴,我想说话,可是随即喷出的却是粘液,我再次弯下腰去呕吐,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声音。
易年,你居然,这样,离开我。
葬礼的那天我没有去,我躺在床上像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折断了脊椎,我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哭泣。
我觉得我也死了。
易年,你去的那个地方,有没有温暖的红色孔明灯?
[八]
最后去见许颜的那次,我刻意穿得十分低调,像缟素一样的白。
她住在精神病院,眼睛已经失明,精神状态也非常差。
我辗转打听到很多事情,那些她们从来没有向我说明的事情。
那一年许颜的母亲接走她,她并没有像我们以为的从此生活无忧,事实上,连她妈妈本身,也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妇。
许颜高中的时候,晚自习下课被人从脑后击昏,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女孩子最纯真和宝贵的东西。
从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安静下来读书,就是这样,那么聪明的她居然没有读大学而过早的混迹于社会。
一个女孩子,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如果不置身于校园之中那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我猜得没有错,她跟易年一直有联系,虽然只是只言片语的信,可是易年知道,她过得不好,不快乐。
而易年每次拖着我去放孔明灯,其实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他内心深处挂念的那个孤单无助的女孩子要过得好。
等到我们进入大学的时候,许颜已经在一条离幸福越来越远的路上走得回不了头了。
一开始只是烟,后来是白色的粉末,彩色的药丸,最后,就是注射器。她一步错,步步错,在她每一次尚存理智的时候,她都想过放生易年。
也许有些感情,原本就是纠缠不清的孽债,她越是躲,易年越是追,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到最后,谁都逃月兑不了被卷入悲剧的漩涡的结局。
她需要钱,需要太多太多钱,而易年一个学生,那点钱完全不能满足她的需要。
这个昔日像蔷薇一样美艳的女孩子,在行走的过程中,弄丢了自己的灵魂。
在易年拼命接活赚钱的同时,她被别人的妻子采用一些极端的手段,弄瞎了眼睛。虽然手法残忍,可是人人都觉得她是罪有应得,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个女孩子说一句话。
易年死的时候,她还在他们共同租下的那个小屋里等着他带好吃的炒面……
我蹲在她的面前,泪流满面的看着她,许颜,我曾经那么恨你,那么那么,憎恨你。
我恨你拥有了我最梦想的东西,却从不懂得珍惜。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为什么说命运从来不曾善待过你。
她一句话也听不见,她一直在微笑,一直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就算我的眼睛看不见,我的双手也会记得你的脸。
[九]
那天晚上我买了好多好多孔明灯,逐一点亮,逐一放飞。
它们带着我对易年的思念,和对许颜的原宥,越飞越高,越来越远,慢慢的,全都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那些孔明灯最后都落到了哪里,但是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在任何一个节日跟任何一个人放任何一个孔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