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上海,笼罩着这“东方魔都”的阴霾愈发浓郁花火小札。
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一座院落前,院落的正门略显破败,门上的朱漆斑驳,两座石狮也有些残破,两个持着步枪的士兵笔直地挺立于门前,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军官服饰的年轻军人,背脊挺得极直,双腿绷紧,刚毅的面容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柳楼山看着肃杀的门庭,颔首一笑,拢了拢头上盘起的发髻,理了理前襟和衣摆,袅袅娜娜地走上去。
年轻的军官躬身鞠了一躬,“柳大家,怠慢了,请原谅。”他的中文发音很准,隐隐透出股京津的味道,却惜字如金,字字铿锵。
柳楼山福了福身子,“将军客气,我本一低贱女子,哪来的什么怠慢之处,更当不得大家的称呼。”
军官微微一笑,精心修理过的胡须微颤,“柳大家不必谦虚,这十里洋场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色艺双绝。”
柳楼山也不反驳,掩嘴轻笑,问道:“将军,不知道今天想听哪一折?我又何时登台?”
“怪我疏忽,净顾着与大家闲谈,竟让大家在这儿吹风。”说罢右手虚抬,将柳楼山引进院中。院子是典型的苏杭风格,婉约雅致,其间主人也是风雅之人,一潭浅水,几棵垂杨,水上假山,湖中凉亭亦都布局分明。
来到二厅,早有茶水奉上,堂中布局,颇有古唐遗风。
饮了一会茶,柳楼山放下茶盏,问道:“将军,今日遣我前来,是想听哪一折?”
军官微微颔首,笑道:“大家,我名叫本田真归,我斗胆叫你一声楼山,你也可叫我名姓,不必客气花火小札。”接着略为沉吟继续道:“早听说楼山姑娘清音唱技已臻化境,姑娘随便弹唱几首就可。”
清音本是川中曲艺,虽曾盛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影响力远比不上京剧、昆曲,柳楼山自小学习清音,师父赐名“楼山”,在川中小有名气,数月前来到上海,目睹无数人间惨剧,柳楼山因住在公共租界,幸未遭难。百无聊赖之际,便各处演唱,积攒了些名气,常是一些富贵人家座上客。
当接到日军警察署的拜帖之后,她一直纳罕,清音只是川中的曲艺,在上海无甚影响,更别提万里之遥的日本。虽然这几天收到名帖无数,但她知道那些所谓的“雅人”欣赏她的,不过是“色艺双绝”中的前一个字。日本人,他们懂这曲子吗?
她想不明白,却也不能不来,虽然日军进入上海后的所作所为让她背脊发凉,但是不去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还无端连累旁人,索性带着把裁布的小刀便来赴约。不过至今来看,眼前的日本人恐怕真的是懂戏的。
她沉吟半晌,福身道:“既然如此,我就给将军唱一曲《花木兰》。”
柳楼山抱起琵琶,坐在八仙桌旁,琵琶声声如流水叮咚响起,柳楼山轻唱,“我本是虞城一女子,家有老父病躯弱……”
柳楼山嗓音清脆,虽没有乐班伴奏,少了丝竹鼓乐,却也别有一番韵味。本田真归不时轻拍掌心打着拍子,待唱到:“柔然百万军,我自成天关,长刀横指碧天,不能过燕山。”外面突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衣的日本兵冲了进来,乐声戛然而止,本田真归挥挥手,“等楼山姑娘唱完。”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柳大家,继续。”
柳楼山微微愣怔,看着本田归真如刀目光,手指拂上琵琶,继续唱道:“自古夷寇祸中原,王公走卒,殒身护家园。正是英雄留名时,何分凤来何分凰!”
一曲唱罢,犹自绕梁,虽然眼前寒光冰凉,却也应了这曲《花木兰》的意境。柳楼山轻抚琵琶,淡然地扫了一眼满目兵戈,问道:“将军这是何意?”
本田真归抚掌大笑,“柳大家果然厉害,当得这色艺双绝的评语。”
那队日本兵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油光铮亮的额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向本田真归鞠躬行礼。楼山曾在某次宴会上见过此人,是日本人特务组织七十六号里的一个处长。本田真归抬了抬眼角,对那个男人说:“谢桑,你来告诉柳大家,你收集到的情报。”
男人声色俱厉地盯着柳楼山,“柳楼山,四川人士,数月前声称来沪探亲,一直居住在租界内。据可靠情报称,与**第二十六师营长顾长离为旧交,顾长离当日与皇军交战,受伤后下落不明,依据其画像极有可能与最近的多次刺杀行动有瓜葛。并且,此人貌似与军统上海局挂上了钩,是极顽固的反皇军分子。”
本田真归依旧笑着,仿佛那冰冷的微笑是亘古就盘亘在他脸上,与生俱来。“柳大家美貌如花,千里迢迢奔赴上海,这个顾营长还真是福气。我素来敬佩姑娘这样的奇女子,欲代顾营长招待姑娘,以尽地主之谊。一直等到顾营长前来,再将姑娘交托。”
柳楼山屈指勾了下琵琶弦,发出“铮”的一声,冷笑道:“这上海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将军这样的外邦来做地主?”
本田真归也不生气,挥挥手,手下的士兵便将柳楼山押了下去。
那个谢姓男子看着柳楼山的渐远背影,恭声问道:“本田君,您说,那个顾长离会为了一个女子自投罗网吗?”
本田真归沉吟片刻,答道:“会,肯定会。”
男人愣怔,“本田君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这样的女子,值得。”
本田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有些倦,从8年前的“满洲事变”,到一年前的“淞沪会战”,他本田真归一直冲在最前沿。有时候他也会想念家乡的风物,他是大阪的一个殷富之家的子弟,家中有不小的庄园,每到秋天金黄的稻穗,沉甸甸的苹果,和远处山上含苞的梅花,看着着实让人满足。
而眼前的女子像极了家乡的梅花,绚烂而朴实,不娇柔不做作,还有一身风骨。本田不喜欢樱花,当然这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像樱花一样灿烂的开放,然后作为战士葬在红艳的樱花树下,是每个大和战士的梦想。天皇陛下为了日本国的远大未来,让最英勇善战的将军带领他们从寒冷的东北一直打到炎热的东南支那,建立起大东亚共荣圈,让日本族的名字永远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上,为了这个,他不后悔。
他抛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自信的微笑重新爬上嘴角,“楼山姑娘,你说顾长离到底会不会为了你身蹈险境?”
柳楼山凄然一笑,“我只希望他不会。”
“这么说起来,他会咯。”
会么?柳楼山不敢去想,顾长离的为人她太知道了,绝对的随心而欲,宁折不弯。当年她是川中出了名的红角儿,顾长离某次去捧场,折服于她的歌喉,后来交往愈深,二人对对方好感与日俱增。但顾家是当地望族,书香门第,诗书传家。她只是一个江湖艺人,即使小有名气,还是月兑不了下九流的名声,顾家老人迂腐固执,绝对不许顾长离与她来往,否则万贯家资就不肯交到他手里。顾长离却我行我素,依旧和她弹瑟抚琴唱曲。
她固然感动他的看重,却不想连累了他,于是寻了个夜收拾细软便准备离川游荡。却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堵在据说当年相如文君私奔的桥上,当时他只是吟诵着那个与长离同乡的风流人物的辞赋,“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