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岭,早春时刻,枝头雀鸣,柳丝初翠花火小札。
言家酒坊里,芸姑将翻倒的桌椅一一扶正,然后下地窖取了一坛十年陈的杏花汾放在店里唯一的客人面前:“夏先生,真是多谢你。”
刚才有一班上岭踏青游春的人进了酒坊,见她生得貌美又是孤身看店,言语中就有些不三不四起来,几个急色的正想动手动脚,却被眼前这个每日来坊中吃早点的邻人打得胳膊月兑了臼,哭爹喊娘地逃了回去。
这人姓夏,半年前来的岭下,在隔壁搭间茅屋开个小小书馆,教授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孩念书,收些粮食肉干什么权作学资,大家都尊称他夏先生。
她不知道原来他还是个习武之人,有时听那些跑江湖的说书人说起什么大侠英雄,总道只是故事,却不想那样的人原来就在邻家。
听她道谢,夏先生看了看酒坛,说:“些须小事,何必重谢。”
她顿时笑起来,还真有些大侠风范呢。当下说道:“真人不露相,夏先生以前一定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啦。”
却见夏先生闻言眉头一蹙,片刻后又舒展开来:“我算得什么,要言人物,我有一个朋友倒也称得上……可这些虚名浮利,不过是一场空……”
一场空,镜花水月——
徒留惆怅。
(一)
数年之前,问剑山庄。
再过一个月就是庄主赵华天的四十大寿,因他一手四十九路回风剑纵横江湖二十年未遇敌手,故在武林中地位尊崇,连带问剑山庄亦声名显赫花火小札。是以虽然离大寿之期尚有时日,这些天已陆续有人带着礼物前来拜访。
人来人往,山庄热闹之余,自然难免忙中出错。
“咣!”
这日一大早,下人们匆匆忙忙地打院子里过,个个静声屏气,忽然听一声大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却是新来的丫鬟阿瑶失手打碎了一套梅子青的茶具。
“怎么这样笨手笨脚?!”张管家说话间就黑着脸过来了,看阿瑶手忙脚乱地捡着碎瓷片,他踌躇片刻叹了声气,“好了好了,忙别的去吧。”说着向边上一个婆子使个眼色,“你把这边收拾了,可别落下一点儿!”
阿瑶听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正要退开,却听一声:“且慢。”
一干下人顿时都躬身行礼——是大小姐赵临芳来了。她是赵华天的长女,自从三年前赵夫人去世后她便接手了山庄内务,赵临芳性情温柔沉默,但赏罚分明威行令重,数月前又刚招赘了夫婿,赵华天无子嗣香火,是以众人都道来日继承山庄的必是她夫妻二人,因此平日一向恭敬有加。
“大小姐。”张管家上前见礼,却见赵临芳蹙了蛾眉。
“阿瑶既然做错了事,你不罚她就是包庇,让其他人看了有样学样,届时你若不罚庄中岂不大乱?你若罚了,难免他人心中生出不平之气。”她娓娓道来,张管家听得满头大汗。
“大小姐说得是,说得是。”他一边擦汗,一边不住点头。
赵临芳见他认错,也就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一旁的阿瑶身上,只见她低着头,惨白着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取家法来。”她吩咐道,很快下人取来了三尺长的竹板。
“罚她五下板子,下不为例。”她说了,环视当场,“众人都看着。”
行家法的下人领命,那边阿瑶已跪了下来,眼看下人高举了竹板将要落下,忽然只听有人说了一声“住手”。
这回连赵临芳也赶紧回身福一福,却是赵华天亲身到来。
“爹爹。”她才叫了一声,赵华天一抬手:“我都看见了,芳儿,治家有度固然是好,只是你也未必苛责些……不过一套茶具,不值得什么。”
此言一出,赵临芳便低了头,默过片刻方轻声道:“爹爹说得是,是女儿欠思量了。”
赵华天微微一笑:“好了,大伙儿都散了吧,老张,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就是。”
张管家应了一声,赶紧安排人去收拾,众人见庄主发话自然散去,只是有人禁不住向阿瑶投去异样的目光。
随后有人来报几个岭南的剑客来访,赵华天赶紧匆匆前去会客。
转眼间,院中只剩了赵临芳与贴身丫鬟,还有一个留下打扫的婆子。
“小姐,咱回屋吧,风大,仔细着凉呢。”丫鬟牵了牵她的衣袖劝道。
赵临芳不动。
“冬雪说得是,看你这样出神,这院子里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大门那边传来,冬雪见了来人赶紧一福:“姑爷早。”言毕掩口笑着退开了。
快步进来的男子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生得甚是英俊,他走到赵临芳身边,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只见手中握着一把赭红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秋露:“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是谁惹我娘子生气了?”
却是赵临芳的新婚夫婿仲晋风。
见了他,赵临芳终于展颜一笑:“无事,我们回去吧。”
(二)
入了夜,冬雪端来厨房做的枸杞雪耳羹,叩开房门,仲晋风亲手接进去,随即挥手让她退下。
看着房门掩起,冬雪不由得歆羡,想自家主子真是好福气,觅得这样一个知疼知热的姑爷。
屋内,赵临芳正在查验山庄近日的用度,仲晋风将雪耳羹放在一旁,柔声说:“趁热,凉了伤胃。”
她嗯了一声,放下账册,端起碗,拿着勺子在里头搅动着。
仲晋风看她心不在焉,想了想,说:“其实今天早上的事我都看见了……庄主这些时日的作为,明摆着是偏向那个阿瑶,你又何必拂他的意,硬要拿她开刀?”
“我只是想试试她,看她今日行动间的样子,果真是个不会武的。”她这样答道,见仲晋风一脸不解,不由得轻叹一记,低声道,“日前爹爹向我漏了点意思,想纳阿瑶为妾。”
其实就是赵华天不说,这件事也已在下人中传得甚嚣尘上——三个月前赵华天前往江南访友,归来时遇上阿瑶在街上受人欺凌,他喝令弟子上前救下,又将她收留在庄内,关照张管家好生看顾。
上心得有些过分,也怪不得下人们闲言碎语。
“庄主想纳妾?”仲晋风一脸哭笑不得,赵临芳又叹一声:“晋风,你也知道,爹爹他总以膝下无子为憾。”
“也是。”仲晋风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