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周永刚回到了他家梦魇奇缘。
他的家人望着我们,什么也没问,只是拉着家常,说着农事,聊着闲话,但我却在无形之中感觉到一股交织着关怀、支持和理解的暖流,渐渐包围了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我陶醉了,真想就这样一直陶醉下去,暂时忘却了那些个因噩梦而忧虑忐忑的日子。
吃过晚饭,我倒头便睡。
午夜时分,阿慧翩然而至。她从阁楼的窗户进来,拖曳着黑色的纱衣,纱衣上有着翻飞的黑蝴蝶,静静的立在我的床前。我坐了起来,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喉咙却像卡住了一样,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阿慧游离在房间里,她缓缓的漂移着,环顾四周,眼神热烈而凄楚,哀婉而迷人。她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她曾经很熟悉的摆设,那墙壁上的一张褪色的钢笔画,那竹柜子上的雕花小陶瓷,那两个清漆竹藤椅,那张四方小木桌,那咯吱咯吱的黑漆木板床床头,那朦朦胧胧的半透亮素纱蚊帐,还有那两个悬挂着蚊帐的红漆竹钩子。
她的指尖划过哪里,哪里便有血滴涌出,好像盛开出一朵朵刚经璀璨却在转瞬间衰败的命运之花。
最后,她在窗户跟前停住了,俯,凑近了,去瞧简简单单嵌着几个纵横小格的窗棂,凝视着好久好久,不曾移动,不曾开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忍不住穿透她的身子俯身去看,看到了在那窄窄的木质窗条上,隐秘而细腻的用小刀清晰的镌刻着几个字:李天慧、周永乐,字的旁边还刻有一个红心的形状。
一瞬间,我可以感受到阿慧心中的波涛汹涌,柔情万种,肝肠寸断,随即又涌起了浓浓的恨意和戾气,它们相互交织,相互争斗,相互消融,直至她的身子开始不停的颤抖,她的魂魄也在四分五裂,渐至消散,随风而逝。
“噗”的一声,我喷出一口鲜血,却见阿慧的唇边残留着血迹,我们一起看到喷出的血珠子飞花碎玉般的飘散在夜空中,晶晶闪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醒来,又见阿慧拖曳着黑色的纱衣,纱衣上有着翻飞的黑蝴蝶,静静的立在我的床前。
我刚要说话,她摇摇头,对我招招手,转身就从窗户飘走了。我翻爬起来,跟着她就出去了。
我们俩悬在半空里,她转身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那冰冷的指尖仿佛是冬日里远山上的雪,轻寒入骨却又晶莹剔透。
我们飞了起来。
风在耳边“呼呼呼”的吹拂着,云雾在脚边丝丝缕缕的缠绕着,阿慧的黑纱裙飘舞着,一切是那么的诡异、空灵梦魇奇缘。我朝下望了望湾子里的周家村,它静默的蜷缩在山凹之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微光闪烁。我们飞得低了些,在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梢上踮起了脚尖。阿慧扯着我,向高空飞去,离开了周家村,穿过茂密的树林,掠过层层叠叠的梯田,越过连绵的山峦,弹指间,就来到了一个我似曾相识的地方:一个三面是斜坡的山坳。
在那些碎石流沙中间,有个模糊的身影,时而分裂,时而聚合,在漫无目的的飘荡。
阿慧的眉宇间倏的笼罩上了一层愁苦和哀伤,她转过头默默的望着我,泪光点点。我朝她大喊:“与他相见吧!他是周永乐啊!”她低垂下眼帘,喃喃自语:“我何尝不想与他相见?但我,我是入炼狱的灵魂,他,他却是上天堂的灵魂,我们永世无见的!”
我急了:“哪有这样的规矩?鬼魂难道还不比人自由?管它炼狱还是天堂,只要想见,谁又能阻挡?”
阿慧哽咽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却是眼波流转,眉头蹙动,无以作答。忽然,她脸色一变,满面戾气,发出尖利的声音随之烟消云散……
我呼唤着她,想要追去,却是脚下一绊,跌下云来……
当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费劲的撑起身子,斜靠在木枕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身上软绵绵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的跳。今天还要去那个山坳,我心里想着,便起了床。我披上外衣,下了阁楼,穿过堂屋,走出院门。只见眼前大雾弥漫,周永刚家门口的竹林已经见不到踪影,那条通往村落其他人户的小路也没了踪迹。我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走。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雾里有人朝我走来,我凝神一看,是个精廋的壮年男人,中等身材,像浮雕一样,先露出个脸,再露出身子,然后露出腿,最后才显现出一个人样来。
他套着一件崭新的灰色夹克,内里是一个蓝花毛衣,穿着一条草绿色的毛呢裤,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大雾在他的头发上、脖颈处、腰间和腿间环绕,恍然一看,让人觉得这人仿佛被割断成了几截一样。
他很奇怪,盯着我瞧了半响,一言不发,他在上下打量我,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一般。他的脸颊狭长,颧骨高耸,眼神阴森,不由得让我的背心起了寒意。
“你是周永刚的女朋友?”这人开口了,见我不回话,却在上下打量着他,便又问了一句,“从城里来的?”
我点点头,眼里全都是戒备和不耐烦。
这个男人抬起手来模了模自己下颌上的短髭,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瞧得我心里发毛,同时也激起了我的抵触情绪。我正要大声询问他,忽然听得周小云在叫我,“香姐姐,香姐姐,你在哪儿呀?”我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脸来,这人已在大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纳闷了,转念一想,我在周家也不会呆很长时间,只要我找回周永乐的遗骨,完成阿慧的夙愿,我就会离开这里,重回我的都市生活。想着想着,我和寻我而来的周小云撞了个满怀。
“香姐姐,你咋起这么早?再多休息一会儿,你看,这雾,估计到中午时分才会完全消散。”小云拉着我的手说,“早饭我已经做好了,吃了再去休息下吧?”望着这个贤良、可爱的女孩子,我含笑点点头。
我走进堂屋,周家人都起来了,个个微笑着望着我,我也回报以微笑。周永刚一见我,略微羞涩的样子,我一入座,他很快就变得谈笑风生起来。在饭桌上,我大概了解了一下他,大学刚毕业,专攻园艺和果蔬种植,在家学了一门手艺,木工,屋子里这些新添的家具都是他做的。我低头仔细瞧了瞧吃饭的这张桌子,设计独特,造型古朴,工艺精湛,蛮不错的。我一高兴,使劲夸了他两句。周永刚兴奋得脸都涨红了。他的父母对望了一眼,也是满眼的喜色。
吃过饭,我和周永刚坐在火塘边上,两人都盯着炉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他先开口了,“香姐姐,不知怎么的,我,我一见着你就觉得你很亲切,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暗自笑了一下。他想了想,接着说,“其实,我大哥也会做木工,他做的可比我好得多。”他两眼亮晶晶的望着我,“阁楼里的床铺上你靠的那个木枕子就是他做的。”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是很好很好的兄弟,他很照顾我和小云,从不让我们受一点欺负。”
我见他很伤感,便赶忙岔开话。我问他:“你认识阿慧吗?”
“阿慧?”他有些迟疑。
“就是前面那个湾子里的李天慧。”我回答说。
“哦,小时候见过。”他沉思了一下,不再继续。
我试探着问,“在你小时候,她经常来你们家吗?”
“嗯。”周永刚不再兴高采烈的畅谈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刚想再追问下去,周永刚站起身来,他换了个话题,急匆匆的说,“我们上楼去看我大哥做的那个木枕子吧!”说完,转身就走,我只好跟着他上楼去了。
我们来到阁楼上,我拿起了那个木枕子,周永刚面带笑容的一边看看我,一边瞧瞧我手里的木枕子。这个木枕子由一整块木头雕成,木质呈板栗色,有着如国画远山似的美丽条纹,坚硬而细密。两端稍高,中部凹槽,与头形相适应,造型简单而轻巧,外有一个绣花软布枕套,一看做工,精致柔美,出自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之手。
我忍不住拍拍它,敲敲它,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咚咚”声。“原来是空的!”我叫了一句,举起来拿到眼前仔细瞅了瞅,发现有个小圆盖子巧妙的嵌合在木枕子的侧端,我好奇的拔出小圆盖子,发现里面有些东西,我倒过来抖了抖,一个绣有荷叶绿荷花白的香囊掉了出来,还有一封折叠好的信笺也飘落下来。
周永刚一见那个香囊,脸色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