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蝶……”他打断她的话,痛苦地抱紧她,“是我的错,我该死、该死、该死!我没有好好地保护你,我真的很该死!”他好痛恨自己,为何今天不能陪她去产检?倘若他陪着她的话,她一定不会遭遇这种事的。
晓蝶好专注地望着超音波相片,径自认真地道:“我们的宝宝会在我的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他常常会调皮地踢痛我呢!仲尧,你想知道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吗?其实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我都会很爱他。如果是男生的话,一定会很活泼调皮,女生则是粉女敕女敕的小鲍主……”
他紧抱住她,隐忍已久的泪水决堤而出,嘶吼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恨我都好!”就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捧起她惨白的脸,粗嗄哽咽地道:“我们的孩子……没了。可是,他一定还会再回到我们身边的,因为他可以感受到我们有多爱他,所以他会再度投胎来当我们的孩子,相信我,他一定会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望了好久好久后,眼眶慢慢凝聚泪雾,眼底满是悲伤。
“对不起……”她的泪水潸然落下,紧紧抓住妈妈手册,痛哭失声。“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懊走的人是我啊!为什么是宝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句“为什么”都像是泣出血泪的控诉,她悲恸得恨不得自己也跟着死去。
“晓蝶,我的晓蝶……”仲尧只能紧紧地抱住她,陪她一起痛哭,一起心碎,以泪水来凭吊那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
数日后。
手机的闹钤响了,聂仲尧还没睁开眼睛,便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探——空的!
他吓得立刻坐起来,迅速冲入浴室里.
没人?
晓蝶在哪里?难道又……
他立刻冲下楼,直奔育婴室,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晓蝶裹着婴儿用毛毯躺在地毯上,手里抱着很可爱的玩偶,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缓缓地接近她,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搂入怀中。她没有睡,是清醒的。
聂仲尧瘖哑地问:“怎么跑来这里了?会着凉的,我抱你回房间好吗?”
“不要。”她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眼眶下满是阴影,表情很认真地道:“我听到宝宝的哭声,他一定是不敢一个人留在婴儿房里,所以我要睡在这里陪他,不然他会害怕的。”
接二连三的痛毫不留情地袭击他的胸膛,他试着将呼吸放轻好减轻那份痛楚,可胸臆间的剧痛还是让他难以承受。
从医院回来后,晓蝶好像进入一个封闭的、只有自己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她是安全的,她没有失去宝宝。
这几天她都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反应。她很沉默……令人心痛的沉默。
她整个人彷佛被抽走灵魂般,宝宝的离去不但带走了她的哭、她的笑,也带走她全部的生命力。
她常常呆呆地坐在育婴室里一整天,傻傻地抚模每一个玩具,把那一大迭童话书一本一本地重新排列整齐,把宝宝要用的枕头和棉被拿出去晒太阳,把宝宝要用的女乃瓶好仔细地消毒,清洗干净,还把宝宝要用的小袜子全部洗好,晾干后,一双双地摊在婴儿床上,痴痴地看上很久很久的时间。
她还会拿起妈妈手册,静静地望着那几张超音波相片,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很少睡觉。
这一切,都令聂仲尧痛彻心肺,可他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自己。
既然晓蝶坚持不肯离开婴儿房,他也不勉强她,径自到厨房为她倒了杯鲜女乃,再做了个简单的生菜三明治。他知道她近来胃口很差,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托盘里,端入婴儿室,陪着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柔声劝道:“来,先把三明治吃下去。”
她不吃又不喝,等于是在慢性自杀,因此他一定要盯着她进食,能吃多少算多少。
晓蝶没有拒绝,很温驯地拿起食物,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不过没几秒钟,她的脸部表情就显得非常痛苦,紧紧捣住自己的唇,冲向浴室,对着马桶猛吐!
这几天,不管她吃什么都会吐出来,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聂仲尧知道,潜意识里,她根本就不想活了,因此她排斥任何食物!
她的胃里几乎没有食物的残渣了,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聂仲尧沉默地站在一旁,为她拧好一条温毛巾,等她吐完后,温柔地以温毛巾拭净她的嘴角,再扶着瘦一大圈的她回到婴儿室,让她坐在柔软的躺椅上。
他拿起一条彼得兔的大毛毯披在她身上,轻声道:“先休息一下,想睡就睡。”
晓蝶望着他,很抱歉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吐……”她的眼神清明,她没有疯,只是,她把自己封闭在另一个空间。
“没关系。”他深情地凝视她,看着她水意盈盈的双眸,看着她没有血色而且凹陷的脸颊,凝视了好久好久。
室内一片沉默,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他握紧双拳,作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那个决定使得他的眼底浮现雾气,但马上又被他敛去.
坐在她的身边,他温柔地直视她的双眼,声音瘖哑而缓慢地开口。“晓蝶,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这一阵子身体太虚了,虽然我可以每天买回最好的补品为你进补,不过……也许你会想回到你母亲的身边,由她暂时照顾你,等过一阵子再回台北来,你觉得怎么样?”
天知道,每说出一句话,他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地戳刺一般。他怎舍得让心爱的女人离开他?但,继续留在这个充满宝宝衣物的屋里,晓蝶只会一直消沉下去,她会把自己逼疯的!
他爱她,把她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能救她,什么苦痛、什么孤单,他都可以忍受。
晓蝶无言地望着他,眼角悬挂着泪。她知道仲尧舍不得她离开台北,他肯定希望能听到她说出“我要留在这里”,可是……自从失去宝宝后,她整个人就好像孤单单地行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看不到底的黑色隧道里,里头冰冷又黑暗,不管她怎么往前走,都看不到半点希望、半点光亮。
她知道仲尧心疼她,可她还是把失去宝宝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肩上.倘若不是她的粗心,她不会失去那个孩子。
失去月复中的那块肉,宛如把她的心从胸膛中狠狠挖出来一般,连灵魂都被夺走了。
她的心仍被困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每一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她也没有办法面对仲尧。一看到他,她就好想痛哭,而她知道自己的泪对仲尧而言是最大的折磨、最痛的惩罚。她不要让仲尧跟着她一起自责。
……回嘉义老家吗?她泪眼迷蒙地想着,也许,那不是最好的方法,但的确可以让她跟仲尧都暂时喘口气。他们两人不会再泪眼相对,默默无语,空气中不会再回荡着比死寂还可怕的寂静。
因为深爱对方,所以就会为他想得太多,很多话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深爱对方,所以只能暂时分开,让彼此都有一个安静喘息的空间。
她知道她的离开会让仲尧的心很痛,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厌食倾向,她不想让他看到日渐憔悴的自己。
她必须先离开一阵子,不是抛弃他,而是,她必须让自己受伤的心好好地得到治疗,汲取她所需要的勇气,这样,她才能早日回到仲尧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两人一直走下去。
而那一天需要多久的时间才会到来?他要等多久?……她不敢多想。
她整个人已经被悲伤和绝望所淹没,真的无法再顾及其他的事了。
为何会走到这种地步?晓蝶好想痛哭,只可惜哭干的眼眶已经没有泪可以落了。
她僵硬地点点头。“好,我想……我想暂时回到我妈身边……”
秋末,树梢的叶子一片片落尽了,寒风卷起,正式宣告冬天的来临。
聂仲尧驾车载着晓蝶回到她嘉义的老家,车子刚刚停妥,就看到郭馨如站在门口等候。
他下车后,对郭馨如深深一鞠躬,自责地说道:“对不起,伯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冰馨如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了,没有人希望发生这种事,我知道这几天你也不好受。”唉,这可怜的孩子,他自己也憔悴得不成人形啊!
她很清楚这年轻人很爱很爱晓蝶,所以他才会忍痛先把晓蝶送回家来,希望家庭的温暖能带给她求生意志。
一直留在那个充满宝宝记忆的屋子,晓蝶会逼疯自己的。
迎视郭馨如谅解又怜惜的目光,聂仲尧喉头一紧,表情更加晦暗。“全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保护她,我让她吃了太多的苦……”
“别这么说。”郭馨如仍是摇头。“我只能说,是那个孩子跟你们没有缘分。唉,别提了,先让晓蝶进去吧。”
她打开大门,让女儿先进入屋里。
晓蝶跨入屋里时,有些迟疑地回头望着聂仲尧,嘴唇轻轻蠕动,好像想说些什么,可两人四目交接了许久后,最终她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沉默地进入屋内。
她的转身,好像把他推入万丈深渊,让他再度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他知道,这一回自己被幸福永远永远地抛弃了,他的人生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光亮了。
他不知道她何时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也不敢逼问,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他的人生就是黑暗,无尽的黑暗。
可是,他不怪她。他怎么舍得责怪她呢?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因为他不想要孩子,所以上天才会这样惩罚他。可他真的很想对着苍天大吼——倘若要惩罚,请惩罚我一个人吧!让我加倍地痛苦!我愿意永远活在万劫不复的地狱中,愿意被千刀万剐!
为何受最多苦痛的竟是晓蝶,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为什么?
看着女儿进屋,郭馨如开口道:“你也进来吧,一起吃个晚餐再回台北。”
“不了。”他强压下好想进屋看她的冲动,俊脸布满浓烈的悲伤,声音瘖哑地道:“我先走了。伯母,您有我的电话,倘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您一定要打雷话给我。晓蝶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我会定期来拜访伯母的。”
开车回来的路上,他由后视镜一直偷看晓蝶,知道她的内心正忍受着相当大的冲击——她不想离开他,可她又很渴望先回母亲的身边,好好地疗伤。
“好,我知道,那你开车小心一点。”郭馨如很不舍,这两个孩子明明彼此相爱,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那我先告辞了。”
抱敬地对郭馨如鞠了个躬后.深怕自己反悔似的,聂仲尧迅速回到车上,驾车离去。
他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望后视镜一眼,他知道,自己必须暂时放手,才能给晓蝶喘息的空间,才能挽救她的性命。
可是,心房为何一直在悲鸣?胸口为何痛到彷佛要渗出血水呢?他伸出一只手往前,想抓住什么,却发现除了空气外,自己什么都抓不到。
不该惊讶的,毕竟,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幸福”这两个字完全无缘,只要深爱的人都会离他远去。虽然晓蝶只是暂时回到老家休养,但他的心却惶惶不安,他很恐惧,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赢回她的心?
他还有机会好好爱她、保护她,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吗?他还有资格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吗?
相聚的那一天,真的会来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