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石苏醒过來,已是第二天的上午的事了。
当他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卧在一张床榻之上,身上盖着锦被,睁开眼睛,正瞧见一张清美俏丽的脸孔,正是海红珠。
这位“华大夫人”就坐在床沿上,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在床前一张木椅上,还端坐着城主大小姐司马如兰。二女脸上的神情都颇为肃然,尤其是海红珠,眼角似乎还隐约留着泪痕。
华不石心中一凛,立时就从床上坐了起來,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是曹公子和朱洪出事了么?”
他虽然已用“切脉拔毒”之法拔除了曹暮云和朱洪所中的掌毒,手术应该十分成功,而当时二人的情形亦是不错,但这等拔毒之法毕竟是凶险之极,二人身体上均有二十余处经脉被利刃切开,施术之后伤势突然恶化亦非沒有可能。
海红珠却道:“他们两个都好得很,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煎煮了草药给他们服下,现在他们都在后花园的屋子里睡觉呢!”
华不石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昨夜已经为他们包扎好伤口,如今既然能沉睡,想必伤势并沒有变化,只须将养上几日便可以度过危险了。红珠,这几日还要劳烦你帮我看护好他们,那些药方上的草药须得日日煎煮,让他们服食三次才行。”
海红珠却咬着嘴唇,恨声道:“我才不管,他们好与不好有甚么相干!你医术这般高明,怎地不医好你自己,却还去顾及他们!”
华不石一阵愕然,海红珠昨天还好好的,却不知道现下为何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司马如兰。
司马如兰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华先生在花园门外昏倒,兰儿把脉之间,无意之中探察出先生所患的‘乾元绝脉’之症。兰儿不敢隐瞒,便将实情告知了红珠姐姐,还请华先生原谅。”
“乾元绝脉”本是十分稀有的先天绝症,这世上的医士大夫,恐怕十之七八都并不知晓,这位城主大小姐居然在把脉之间便能诊断得出來,可见她医术定然不差,至少眼界之广,实是华不石意想不到的。
而他自也立刻明白了海红珠如此生气的理由,连忙赔笑道:“娘子莫要生气,‘乾元绝脉’虽是难以治愈的顽症,但我已运用药石之力控制住了此症,在十年之内是定然不会发作的。”
海红珠道:“那十年以后呢?”
华不石道:“十年之后就算发作了,也沒有甚么大不了的,华不石乃一介凡人,生死本是天命注定,只要沒有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也就是了。”
此话说出,司马如兰自是不明其意,如坠云雾之中,但是海红珠却能够听得明白。
当日在舞阳城的大婚之夜,海红珠与这位大少爷所定的条约,本就是做十年夫妻,以换取华不石束手就戮,让她替父报仇。
难怪他当日会如此大方,提出这等不合常理的条件來,原來这个家伙早就自知寿命只有十年!
可是,这可恶的家伙却根本不明白,如今的海红珠已经不再想要杀他报仇,而是憧憬着将來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一起白头偕老!患有“乾元绝脉”者命不及三纪,华不石只有十年的寿命,却让她的这个愿望撤底破灭了!
海红珠又气又急,眼眶都已发红,叫道:“你明知道得了这病,却一直欺瞒着我,还说甚么沒有违背约定!你这家伙,当真是无可救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说着一跺脚,起身便走,朝着门外冲去。
华不石想要伸手去拦,只是此刻他半躺在床榻上,又哪里來得及,眼看着海红珠冲出了屋门,向前院跑去。
坐在一旁的司马如兰,见海红珠负气而走,脸上露出了歉然之色,道:“华先生,都是兰儿不好,昨夜我若不多言妄语,也不会惹得红珠姐姐生气。”
华不石摇头道:“此事本就是我的不是,不能怪兰儿小姐。只是红珠性情乖戾,脾气又大,还请兰儿小姐替华不石劝慰于她,切莫让她惹出甚么事來。”
司马如兰道:“此节华先生倒可以放心,红珠姐姐个性直爽,本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刚才只是一时情急生气而已,兰儿定会把她劝好的,何况在这大仓城里,也出不甚么事。”
华不石道:“但愿如此,你们都是女儿家,自是比我要好说话得多。”
司马如兰望着华不石的眼睛,说道:“其实华先生乃是红珠姐姐的丈夫,要说劝慰,华先生应当比兰儿更加适合才对,红珠姐姐也定会愿意听从你的话。”
华不石面带尴尬之色,说道:“哎,话虽如此说,不过红珠总爱便小性子,我对她一向都是沒有多少办法的。”
司马如兰婉尔一笑,道:“华先生此话大谬不然,原先我以为只有红珠姐姐不了解华先生,才会生出许多误会,却沒想來原來你对红珠姐姐的心思,亦是一无所知,真想不到天下怎么有你们这般奇怪的夫妻!”
华不石讪讪道:“城主大小姐此话怎讲?”
司马如兰道:“红珠姐姐一心一意地对待华先生,昨夜你昏倒之后便一直守在床边,比谁都紧张。可是你不仅对她隐瞒病症在先,刚才才一醒來,又与她说甚么约定之事,还讲得那般无情无义,也怪不得她会生气。兰儿虽不知你们之间有何约定,但她对你的心意,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闻听此言,华不石却是一脸愕然之色,道:“是么,她真的会这般爱我么?”
司马如兰道:“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她说着话,抬眼望向这位大少爷,却见华不石一脸茫然,呐呐道:“这可糟了,怎么会这样……”
在司马如兰看來,华不石与海红珠本是一对夫妻,彼此相亲相爱理所应当,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却沒想到这位华大少爷一听说海红珠爱他,居然显得如此意外,还露出了一幅失魂落魂的神情,心中不免大觉得奇怪,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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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紫霄台斗犬大会”,在大仓岛上已经举办过五年,到今年乃是第六年。
每年斗犬大会举行的时间,都定在五月初五,正是端阳节当日。
端午节乃是中国传统的大节,即便时下世道纷乱,各境的老百姓每逢端阳之日,仍是会举行诸多庆祝活动。时局动荡,佳节到时合家团圆本就难得,而在朝不保夕的日子,人们也会更加迷信,对度节祈福之事决计不敢简慢。
如今的大仓城,却看不见一点儿动荡,城里城外都安定得很,居民们都能安居乐业,这也就更加沒有了萧条的理由。
一大清早,城中街道上就已是张灯节彩,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大门之前,屋檐下都挂上了艾草、菖蒲、榕枝等青绿色的植物,这些皆是中土大陆一流传已久的民俗。
艾草乃是一种用于治病的药草,插在门口,据说可使得身体健康,也有招纳百福之意。而菖蒲相传为“天中五瑞之首”,《本草·菖蒲》记载:“典术云: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曰:尧韭。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
这等可以斩杀千邪的“蒲剑”,当然也是大吉大利之物。
大仓城中的居民,大都來自于浙、闽、粤沿海各境,不同地域之间过端阳节的风俗虽不尽相同,但吃粽子、饮雄黄酒等习惯却都是有的。
寻常的居民老百姓都在家中过节,可是城中各家商号和船行的主事人等,却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他们全都聚到了大仓城中心,高达百尺的“紫霄台”便雄倨于此。
每年的斗犬大会从五月初一开始接受报名,到初五截止,共计五天,每一家报名的商号船行,都须得交纳千两白银的费用。
千两银子的花费自是不菲,但每一年参加“紫霄大会”的商家船行都比前一年更多,六年前的第一次大会,仅有五十余家商号参加,到了去年,已有九十八家,而今年的“紫霄大会”,报名者已达到一百一十家之多。
除了來自中土大明來的商家船行,参加斗犬大会的外国公司亦是不少,有西班牙,荷兰,葡萄牙,大不列颠,法国等欧罗巴洲各国的船务公司,亦有來自印度和阿拉伯地区的从事远洋贸易的商号,足有四十余家。
这些西洋船行虽然在数量上略有不及中土大明的商号,但是所带來参赛的西洋斗犬实力却均比中国商行所豢养的斗犬要高上一筹。这固然是因为西方国度对犬种的驯养有其独到之处,而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西方商人对于和大明朝做远洋贸易的需求,更甚于本土的中国商人。
无论是茶叶、瓷器还是生丝、绸缎,用远洋货船运往欧洲去售卖,都能赚到成倍的利润,相比之下,从西方国度运來的亚麻布、香料、象牙等物,在中土各境的市镇销售,虽然也能赚得一些银两,但获利的程度,却是远不如那些西洋船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