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佩唇角弯弯,“邑中已是危地,如若我家皇上的军需不至,北王必将弃城而归,如此,北王也将无恙。”
她看着钟无双的面色坦然:“楚佩并无他意,楚佩只是想知道,若是得知北王身陷险境,夫人是否也会担心害怕?你我皆为人妇,俱有爱惜夫君之心。楚佩告知夫人邑中现在的境况,便是想请夫人设身处地地为楚佩想想,以心换心,体谅楚佩不想月复中大子失去君父的心情。楚佩方才之请,还望夫人成全。”
钟无双按捺着心底翻滚的情绪,沉思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刚要说话,却听到堂外传来脚步的窸窣声。
两人同时望去,却是侍婢捧着两盘切好的梨进来了玷。
楚佩望着钟无双,神色僵硬。
侍婢端着盘走到她几前,刚要动手分梨,却被楚佩抬手阻止。她微微垂眸,片刻,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她看向我,轻道:“夫人既不愿意,楚佩也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楚佩的唇边仍带着笑意,声音却平板无波锲。
钟无双毫不意外。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也确实没必要再继续了。
当下,她颔首道:“皇后慢行。”
楚佩动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未发一语。
侍婢出门唤来楚佩的侍婢,将她搀起,钟无双从榻上起身,送她出门。
侍婢掀开车帏要扶楚佩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钟无双:“夫人不肯出面相助,可是因为心中恨我二人?”
钟无双一愣,她没想到楚佩会这么说。
收起自己目中的讶色,钟无双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不要的,无须恨任何人。”
楚佩目光微微沉凝。
好一会,她婉然浮起一丝浅笑,似叹息,似自嘲:“原来竟是如此么?”
她没再说话,转头登车。侍婢放下车帏,驭夫扬鞭喝了一声,马拉着车向前奔去,轱辘辚辚滚动,在仍然潮湿的道路上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辄印。
钟无双看看仍摆在几上的梨,心中反反复复想着楚佩刚才的言语。
说实话,从她告诉钟无双问卦大凶的时候,钟无双也不禁担心南宫柳的安危。不过她到底找错了人,无论钟无双能否说动南宫柳,这个忙都是帮不得的。
但是,当她说到司马宣的时候,钟无双的心却着实揪了起来。
如果邑中的情形真如楚佩方才所言,那么,无论南宫柳的这后继部队到不到,司马宣一样危险,隐隐地,钟无双心头那股不安在逐渐地扩大。
钟无双望向堂外。
墙头上,天边的浓云浮着沉沉的铅白,将小小的中庭衬得压抑。
钟无双的心底,犹自暗自思量道:或许,楚佩根本就不知道邑中的情况,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故意骗我出面劝阻南宫柳罢。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骗我呢?就算事情如她所说,我也未必就会答应她去劝南宫柳抗天子之命。
再说了,南宫柳也未必会听自己的。
抗天子之命,此事非同小可。像南宫柳那样的胸有谋略的人,又岂是钟无双区区一个妇人可以左右的么?楚佩她,太看得起我钟无双了。
大雨突然而至,下得痛快淋漓。
可钟无双的心,却亦发忐忑起来。
“夫人不知,邑中聚有夷人数万,已经危在旦夕了么?”
楚佩的目光忽而在钟无双的脑海中掠过,她的心,也骤然一阵收紧。几乎是没有预警地,一个想法嗖然浮现在钟无双的脑中。
夷人今次夺粮,其背后的推手,除了要图霸天下,还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有预谋的针对司马宣而来的?!
这种想法一径冒出,便让钟无双惊出了一身冷汗。
钟无双虽然知道,也许是自己被楚佩所惑,但是逞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她总觉得,应该确认一下才能放心。
想到这里。她便扬声喝令道:“让驭夫备车,我要入宗王宫谨见宗天子。”
侍婢面上迟疑,却未敢违抗,便一诺而去。
大雨中,道上的车马寥寥无几。
马蹄的走动声,夹杂着雷雨,清脆地传入钟无双的耳中。
钟无双坐在车里,只觉得今天的路特别地不平坦,轮下的颠簸是那样明显。明显得,让她的心也随着忐忑起来。
驿馆离宗王宫并不算远,马车于风雨交加中,不久便至。
殿前侍卫进去递了拜帖,钟无双便悬着心静静地侯在车上。
就在她的心没着没落之际,那殿前侍卫终于领命而返。
所幸,许是看在宗国的命运现在全系于司马宣的身上,宗天子竟然破例同意接见钟无双这个外室之妇。
大雨终是停了。
钟无双暗暗地平定了一下气息,又稍稍整理好裳裾,这才随着寺人登阶入内。
大雨过后,总有小水洼隐藏在落叶底下,人走在道路上却要特别小心。
寺人在前面引路,走得不慌不忙。钟无双手提裳裾,专注着脚下,却冷不丁地被树上的水砸中脖子,露水的寒意蜿蜒探入,引得她身上微微一颤。
区区一小段路,却走得极为缓慢。
走了许久,道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片茫茫水色,再走几步,豁然开阔。池上的风却无拘无束地迎面而来,森林环抱中,清沏的水面依旧广阔,远处,宗王宫的飞檐,遥遥可见。
再远些,阙台的身影带着几分模糊,静静地矗立在对岸。
钟无双在寺人的带领下,沿着小道走入竹林。
随着竹子在眼前稀疏开去,她脚下的路,被一段栈桥取代,竟是伸到了水边的芦苇荡里。
钟无双忐忑着凝目望去,摇动的长叶那头,一个草庐结在当中,庐外立着一人,皮弁青衣,正以水中立着的苇束为标,引弓搭箭。
钟无双原本便忐忑的心,这会儿已不由自主地被吊在半空,没着没落的,虚得难受。
听到寺人出声禀报,那人回过头来。
目光接触的瞬间,钟无双垂下眼帘,暗暗地深吸口气,片刻,缓步上前,跪拜道:“北王司马宣夫人,见过吾王。”
栈桥木板微微钝响,最终,响声止于钟无双的眼前。“免礼。”
宗王缓声道。
钟无双应诺起身,依旧垂眸。直觉地,她知道宗王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没有抬头,钟无双却仍能感受到那不怒自威的目光。
钟无双敛眉观心,雨后的太阳透着苍白的颜色,便是那影子在它的照耀下,映在地上也仅是淡淡的一团,依稀难辨。
“夫人冒雨进宫,可是为了北王。”
宗王似转身面向湖面,听似随意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是。”
钟无双尽力让自己的心思沉静下来,坦然说道:“妾闻邑中夷人已有数万之众,我家夫主出征时,所带兵士不过数千,妾实是担心。”
“你从何处得知夷人有数万之众?!”
钟无双一语方落,宗王已沉沉喝问而来。
此时,他看向钟无双的凤目中深沉无底,似在审视,目光隐隐透着犀利,像能贯透人心。
“妾途经街市,听庶民所言。”
钟无双急中生智,随口谄了个理由,便再度垂目,将身子伏低,屏住呼吸静候宗王垂训。
时间静静地流淌,却似伏着万千个小心。
钟无双的心,亦再度提起。
“夫人心系北王安危,为了北王,以妇人之身,居敢直面天子,果然是节义之妇。”
稍倾,只听宗王轻声道。
语中似有赞叹,传入耳中却别有意味。钟无双的手心沁出黏腻的汗渍,她努力地保持镇定,听宗王说下去。
少顷,宗王笑笑,将手指轻弹弓弦,继续道:“夫人休惊,夷人虽有数万之众,然北王骁勇,区区夷人,不足为惧。”
区区夷人,不足为惧?!
以数千兵卒去抵抗夷人数万之众,堂堂天子,竟然这般轻巧地说“北王骁勇,区区夷人,不足为惧”这等话来。
司马宣再是骁勇,可他手中无可用之兵,又如何可以用血肉之躯去抵抗夷人的数万之众?
钟无双竟不知,堂堂天子,竟然连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都不懂么?
更何况,那隐在夷人身后一直未曾出现之人,他的手中又岂是数千,数万的兵卒!
钟无双的心,咚咚地撞起来。
她似乎已隐约看到,一张巨大的网,张着血盆大口,正向司马宣吞噬而来。而堂堂天子,却还颇有雅兴地,在这搭弓练射!
想到这种种,钟无双的心里便慌乱不已。
但是她却暗暗告诫自己:现在,北国援军未至,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得了身陷囵圄的的司马宣。是以,自己不要慌!不能慌!
钟无双的脑子里在快速地转动,她迅速分析着当下的种种,包括--宗王的意图。
这是钟无双第二次面见宗王。
第一次她见到宗王时,还是去年的秋祭之时。那时,宗王曾当着满殿诸侯的面,故意考问自己,最终却让钟无双以三策而扬名天下。
那时,这位天子给钟无双的印象便是,虽有强国之心,可惜的是,宗王室没落至今,终究是积重难返,绝非是一人之力,于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扭转乾坤之事。
今次,虽然是钟无双第二次与这位末路天子见面,但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宗天子虽然面有忧色,但他并不惊慌,反之,还甚是从容。
钟无双心里想道:如果邑中失守,损失的是宗国的土地,身为宗王却这般淡然,居然还有心情练射,这等行为,又岂是反常这么简单?
除非一种可能!
那就是,在宗天子眼里,司马宣比起夷人来,更为可怕!
或许,在他眼里,夷人并不可怕,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是日渐强大的北国,是让北国变得强大的司马宣。
是以,他宁愿放弃邑中,赔上邑中数万子民,也要将足以取代他天子之尊的司马宣除去!
是以,他明明手中有兵有卒,却令司马宣与众诸侯,率领自己的私军前去邑中抵抗夷人!
一想到这里,钟无双心头便阵阵发凉。
她从未想到,宗天子居然卑劣至此!目光短浅至此!
寒意骤然漫上脊背,钟无双蓦地抬头,不由冷笑道:“想不到宗王室数百年的风流,今日不仅断送于天子之手,居然还搭上了对宗王室最是忠心的诸侯之命!看来,天将亡宗王室之时到了!”
钟无双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威压迫人,将事情统统挑明了。
宗王果然大怒,他立时挽弓搭箭,遥指钟无双,厉声喝道:“妇人无礼,你便不怕本天子将你诛杀于此么?!”
吓我么?
本姑娘还是被人吓大的呢!
钟无双冷冷一笑,从容起身,傲然而立,扬声说道:“夷人夺粮,他居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各位诸侯前来参加春祭大典之时来夺,如此大胆大妄为,妾竟不知,是如今的宗王室已然沦落到夷人都不再放在眼里的地步了,还是这内里另有乾坤呢?”
宗王听了钟无双之言,似是一惊,然而他遥指着钟无双的弓箭,仍是纹丝不动。
钟无双定定地与他对视,按捺着心跳,尽量让脸色平静:“此次春祭大典,肯前来宗国的诸侯,无不是对宗王室忠心耿耿之国。夷人挑在这种时候夺粮,便是他未将你宗天子放在眼里,难道,这天下诸侯,夷人俱不放在眼里么?他便不怕众怒难犯,引来灭族之灾?”
宗王双目凝视着钟无双,明亮慑人,已然似怒非怒,教人捉模不透。
然,他原本直指钟无双的弓箭,却终究放了下来。
尽管言至于此,宗王对钟无双所说之事,心中已有了七八分了解。
然而此刻,心急如焚的钟无双已由不得他去慢慢理会,索性给他挑明了道:“如此天子尚不明白么?夷人不过是棋子,而躲在夷人身后之人,才是最最可怖之人!一个敢与天子为敌,并预谋将拥护宗王室的诸侯悉数歼灭之人!这样的人,天子以为他意图的是什么?”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宗王的面上,已经一改当初的从容,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慌乱之色。
“众诸侯为天子以身犯险,然而,天子你却拥兵自重,眼睁睁看着忠心拥护宗王室的各路诸侯被夷人所灭。此等行径,足以让宗王室为天下诸侯所轻。其时,纵有人要取而代之,只怕天下民众均会拍手称快,自不会再有前来救驾之人了!”钟无双最后这句话,真真正正地击中了宗王的软肋,让他害怕了。
宗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是如何的短浅。
他一心防范强过自己太多的司马宣,强过宗国太多的北国。他没有想到,他日防夜防,最终却防得了明处的,防不了暗处的。
他突然意识到,钟无双或许是对的。
这次他若是任由司马宣他们当了炮灰,日后,当宗国再有难时,天下诸侯的心也早就寒了,谁又还会愿意再为宗国出头?
他背着手,从庐中行至栈桥,又由栈桥行至庐中,步子急促,心中慌乱。
他愈慌便愈怕,愈怕,他便愈是觉得,比起那夷人背后之人,司马宣实在是和善太多。或许自己只有依仗司马宣,依仗北国,才可以免除被人取而代之的危险。
心里计较清楚了,宗王便缓了步子。
他缓缓行至钟无双身前,注视着她,睫下,眼眸一片幽暗沉凝,然而神色却可亲了许多。
少顷,宗王温和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夫人不愧有国士之才,一席话让本天子如醍醐灌顶。夫人请放心,本天子这就颁下兵符,即刻调集三万兵士前去支援北王,翌日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