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房子里除了囡囡和昏迷不醒的温采，另外几个人，都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
方启亚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看东西，实在累得不行，就会打个盹，万梨则一直守在温采的房间，近乎寸步不离。
而宋席远，彻夜将自己关在那个尘封已久的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因为之前喝了几支红酒，偶尔疲惫的时候，闭上眼睛，却总是看见温采，三年前的温采。
现在想来，那时候，她总是那样明媚热烈，虽然烦恼的时候也多，可是他只要逗一逗她，她立刻就又可以笑起来，一双眼睛，总会像天上的星子一样闪亮枳。
而他起初的时候，真的怀疑过她。
第一次那个晚上，对他来说，纯粹是一场擦枪走火的意外。
那天她迷迷糊糊地撞进他怀中，不知道被人灌了什么，全身热得发烫，他伸手扶住她，她顺势就抱住了他的腰，靠在他怀中，满口胡言乱语地呢喃。他从来不是饥不择食的人，更何况她那时候看起来，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换做平时，根本不可能勾起他的欲.望汤。
可是她软绵绵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却格外能引起他的好感，再后来，事情就发生得有些顺理成章了。直到后来两个人同居，他才知道她身上的香味，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沐浴露香味，这样平凡。
一夜过后，他本没有打算再跟她有什么交集，却还是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份。
结果……很有趣。
温庭玉不为外界所知的私生女。这个身份，让那一夜的艳遇，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毕竟那样的相遇，加上彼此的身份，如果真的是巧合的话，那未免巧合得过了头。
而且曾经，为了生意上的利益，温庭玉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让出来，这一回，把他的女儿送出来，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是与不是，一切就看这场“艳遇”过的后续。
结果，如他所料，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副单纯痴傻的模样，可偏偏却总是与他纠葛不断，连那个“前男友”借高利贷，都是找的他手底下的人。
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宋席远不相信，于是，陪她玩玩又如何？
可是后来，看着她每天为这件事愁为那件事愁，将所有事情都写在脸上，有时候，他也会怀疑，她究竟是演技太好，还是真的就那么单纯？
她用过他的电脑之后，他总要查一下她的访问足迹，却永远找不到她的越矩之处。
他故意放出她是温庭玉私生女的消息，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却依然不能确定，她这份惊慌失措是为什么。
那次温庭玉的生日宴，他其实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温庭玉会在那天对外宣布她的身份，所以始终淡然自若。可是她看到他时，眼里涌起的震惊与慌乱，却不像是假的。
如果她果真是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又怎么肯能是温庭玉放到他身边的卧底？
而那次分手，其实也是他故意为之，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搞得进了医院，整个人都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再往后，复合，再分手，再复合，到宣布订婚，他也不太确定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了。
是想继续试探她，等着她露出真面目的那天，还是……根本就已经情不由己？
尤其是她主动提出分手的那次，他尤其混乱迷茫，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三十年人生里，他第一次觉得找不到方向。
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找不到方向，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地同意了分手，可是后来，终究是他再一次主动找上她。
直到，订婚前几日，傅斯若喝醉了，哭着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温采爸爸的车祸是她找人做的时，他才赫然清醒。
他跟她，原本就该是敌对的双方，怎么能由着两个人的关系，这样不明就里地发展下去？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故意把电脑留在了她那里，好让她有机会发现那封跟她爸爸的事有关的邮件。
结果，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料，这一段对他来说，颇显得有些可笑的关系，终于有了一个看似彻底的了断。
可也是在她走之后，他才发觉，她已经那样彻底地侵入了他的人生。
比如，有她在怀里时，他总会睡得特别安稳，后来她不在，他恢复了从前的生活状态，每晚枕着枪入睡，神经异常灵敏，警觉性提得老高，却再也没有从前自得的心境，反而只觉得疲惫。
再比如，从前她总是会为他准备好晚餐和早餐，她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合胃口的东西。每每出去应酬，桌上那些再昂贵精美的菜肴，也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吃不香。
又比如，从前她在的时候，每天晚上他回到家，屋里总是亮着温暖的灯光，有时候即便她先睡了，客厅里也总会为他留灯，他开车回家就能看到。而她走之后，他每天回到家，黑灯瞎火的房子里，再也没有一丝温暖。
他从来不知寂寞为何物，这一次，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而后，她回国。
在酒店看到她的时候，尽管她视他若无，可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血管都被打通，他甚至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左胸腔里，那颗心脏重新跳动起来的声音。
人生，仿佛就此可以重新变得有活力，尽管，也许来日方长，可是毕竟，可以不再寂寞。
可是他却从来没想到，他的来日方长，竟然会成了她的劫难。
而她因他所承受的所有痛苦，终究非他所能想象。
**********************************
万梨守了温采一夜，到天亮时，她终于有些熬不住，趴在床边睡了一会儿。
她并没有睡多久，床上的温采就有了动静。
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正是日头东升的时候，耀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温采睁开眼睛时，满目都是晕眩的金光。
她呆呆地睁着眼睛对着阳光，仿佛感觉不到刺目。渐渐地，金光之中仿佛出现了什么，她微微一动，凝目细看，却看见了一张婴儿的脸。
宝宝生得很好，白白胖胖的，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发亮，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随后，竟然朝她笑起来。
床上，温采也缓缓露出了笑意：“宝宝……”
可是她刚刚喊出声，金光之中，宝宝的身影却突然就开始变淡，并且，逐渐变得透明，眼看着，就要消弭在空气中。
“宝宝！”温采蓦地变了脸色，伸出手来就要去捉住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她抓不住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宝宝——”温采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克制不住地哭喊出来。
床边，万梨猛地被惊醒，起身，却见到温采正哭着往窗边爬，连忙抱住她：“小采，小采你怎么了？”
“宝宝……”温采被她抱住，却依旧克制不住地呼喊着。
“小采！小采！”万梨吓得也哭了起来，连忙拍拍她的脸，让她清醒，“你看看我，看清楚，我是万梨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温采艰难地转过头来，看着她，许久之后，仿佛终于将她认了出来，呆了片刻，缓缓埋进了她怀里，再一次失声痛哭：“万梨……宝宝不在了……我的孩子……死了……”
万梨猛地一僵，随后，才艰难地抚上她的背。
她从来不知道温采口中的宝宝是怎么回事。她回国之时，在万梨以为囡囡是宋席远的女儿时，温采告诉她不是，囡囡只是她收养的孩子，但是因为不想以后被别人拿孩子的身世说事，所以她不会对外透露任何关于孩子身世的消息，对她来说，囡囡就是她的女儿。
她那时候那样平静，那样轻描淡写，以致于万梨根本没有深想，更不曾想到，她曾经真的孕育了一个孩子，只是孩子……没了。
“他不哭……他怎么都不肯哭……”温采沉浸在往事的伤痛里，不能自拔，哭到声音沙哑，“我叫不醒他……我怎么叫他，他都不醒……医生和护士都说他死了……他怎么可能死了？他……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连他都不要我……连他都不要我……”
“小采……”她哽咽着抱住了痛哭不止的温采，“没关系，你有囡囡……你以后，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宝宝……那个宝宝虽然没了，可是他会变成天使，在天上守护着你和囡囡……”
温采却仿佛听不见，只是止不住地痛哭，混乱而迷茫地重复：“……宝宝，宝宝没有了……”
万梨心痛到难以自持，终于忍不住抱紧温采，一起痛哭失声。
楼下，方启亚听到声音，忍不住上楼看了一眼，却见两个女人坐在床上，一起抱头痛哭。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转身下楼，打开了那间紧闭的屋子的门。
宋席远坐在角落的那张椅子里，形容憔悴，眼中布满红丝，面前已经又摆了几个空的红酒瓶子，听见开门的声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宋先生，温采好像醒了，你要上去看看吗？”
宋席远微微一怔，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说，温采醒了，你要上去看看吗？”方启亚重复了一句。
顿了片刻，宋席远的眼神再次黯淡下来，淡淡答应了一声：“哦。”
这样答应着，人却没有动。
方启亚忍不住摇头轻叹了一声，转身再度上了楼。
隔壁的卧室里，囡囡也已经醒了，也听到了哭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忽然看见方启亚从门口走过，便模模糊糊地开口喊了一声：“方叔叔……谁在哭……”
方启亚这才发现她已经醒过来，想想两个女人在那边哭，他也不好去劝，反倒不如让囡囡去劝。
这样子一想，他连忙走进卧室，将囡囡抱了起来，道：“囡囡，你妈妈心情不好，囡囡去逗妈妈开心，好不好？”
说话间，已经将囡囡抱进了温采的卧室。
囡囡一看见靠在万梨身上大哭的温采，加上同样也克制不住哭泣的万梨，顿时就被吓得也哭了起来，爬上床，拉着温采的手臂：“妈妈……妈妈……”
囡囡清亮的哭声，终于缓缓将温采从那无边的痛苦之中拉了出来。
“妈妈……你怎么了？”囡囡哭得小脸上都是泪，抽着气问道。
温采终于回过神，连忙松开万梨，将囡囡抱进了怀中：“囡囡……”
“妈妈不哭……”囡囡伸出小手，胡乱地给温采擦着脸上的泪，“囡囡以后都听话……妈妈不要哭……”
温采无语凝噎，唯有再一次将囡囡抱在怀中，静默着垂泪。
万梨见到这副情景，禁不住心酸，方启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下了楼。
“你原本应该劝她，你可倒好，反而跟她一起哭了起来，这样不是勾得她更伤心？”
方启亚将泪流满面的万梨推进卫生间，拿了毛巾帮她擦脸。
万梨摇摇头：“小采她太苦……与其把这些都憋在心里，反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宣泄一场……”
她想起当初，温采刚刚被认回是温庭玉的女儿时，所有的报章杂志都做了大面积的报道，那些看着报纸的人无不羡慕温采的福气，都说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到后来，温采和宋席远的事又成了报章杂志的宠儿，频频登上头条，万梨是知道的，就拿她们公司的人来说，几乎所有年龄段的女职员都羡慕着温采，说她傍上了一个钻石王老五，从此以后，肯定更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而事实上，不说外人，哪怕是知道所有过程的万梨，也是羡慕过的。
可是也是到今时今日，她才知道，她那些让人羡慕的风光背后，却是这样惨痛。
如果让她来选，哪怕是万贯身家，她也不愿意经历这样的痛，因为只是想一想，便连自己都觉得难过到不能呼吸。
更何况，温采？万梨接过方启亚手里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忽然想起了什么，扔下毛巾，转身冲进了宋席远所在的那间屋子。
宋席远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万梨一下子冲进来，他也不为所动。
万梨勃然大怒：“你怎么还有脸呆在这里？你怎么还有脸继续缠着她？你把她害成这个样子还不够，你还想让她怎么样？”
宋席远静默着，没有回答。
方启亚随后进来，拉了拉万梨的手臂，万梨却一下子挣开，蹲到地上，捧起一堆杂志，就往宋席远身上砸了过去：“你滚啊！你还缠着她干什么？你继续回你的女人堆里去啊！温采现在不需要你这个男人了！”
“万梨！”方启亚劝不住她，也拉不住她。
万梨不断地捡起杂志仍在宋席远身上：“你这个混蛋！世上就没有比你更混球的男人！你知不知道你温香软玉在抱的时候，小采在干什么？她一个人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医院里哭！你这个混蛋！”
身后，方启亚的身子微微僵住，而前面，宋席远的身子，也极其不明显地一僵。
孩子的……尸体？
他顿了许久，嘴角勾起一丝苍凉的笑意。
其实，早就都猜到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