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第四十二章多福娘在哭唱
第四十二章
李二娘的肚子是不是真的要大起来还说不定，多福的娘这几天肚子里却憋了好大的一团气，简直要鼓起来撑破了。
多福就是那个城墙倒塌的时候被砸死的多福，他娘就是他娘。
多福的娘住在城东的一条街上，家里原本挺殷实的。据说，多福的祖上还有做过军队里的校尉的，特别是安史之乱的时候，上辈还有跟随郭子仪去打过仗的，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炮，但可以肯定是做了炮灰死在了战场上，所以多福家门头上有一个“英烈之家”的匾。
多福家屋前房后很空旷，有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些树，像个城中的村落。他家房子是瓦房，气派、大气，更加上这一带住户稀疏，就显得更气派、更大气。他家院子也很大，多福的娘在院子里栽了好些果树：七棵桃树，五棵枣树，三棵梨树，还有一棵李树。多福娘在这个院子里住得很安逸。这一带曾经有好几户这样的家庭，不管是因为风水轮流的原因，还是子弟嫖赌的原因，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走向了没落，渐渐地也都搬向了别处。多福家也在走向没落，但多福的娘依托几代的积累，更凭着勤俭持家，一直在这里挺着，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在这里住惯了。虽然多福死掉了，多福的妻女也随人去了，但多福的娘依然在这个院子里住得很安逸，院子里所有的果树都是她的孩子，它们春天开花，夏秋结果，一如既往。陈七、宋十三，还有长寿，在夏秋季节会来看望这个老婆子，走时带一大包桃啊梨啊什么的，她说她一个人吃不完。
现在要说说多福娘肚子里窝着的那团气。官府要在多福家的门前房后那一片空旷的地方，建起一排排的房屋，这样就出现了问题，多福家的祖宅有点碍事儿了。官方的意思，让多福的娘腾出地方来，回头再给她安排一个屋子住。当地的坊正来说，多福的娘老大不愿意，把他给骂走了，最后闹的唐城掌管舍宅的司士大人和掌管户籍的司户大人也来劝说。司士大人姓房，司户大人姓谱。房大人说：“唐城要修整，你这个宅子影响了接下来的规划。”谱大人说：“我看你家院门口挂着英烈匾，这是莫大的荣光，英烈之家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谱大人拿英烈匾说事儿，多福娘也正要拿英烈匾说事儿。她用手提起铜头拐杖嘚嘚戳着地面，说：“我武家(多福姓武)世代服侍朝廷，到最后，却来掀我家房子？”房大人说：“不要担心没有房子，接下来唐城会有住不完的房子，到时专门再给你弄一套宅子，保证住得舒服。”她把头扭向一边，说道：“那些房子毛毛糙糙盖起来，瞬间就出现在眼前，土坯垒的墙，茅草遮的顶，又低又矮，四面漏风。你再看我家的，这是我家几代积累的家业，看看这房子，青石砌的墙，墙厚两尺，青瓦盖的顶，冬暖夏凉，它们能和我家的比吗，你当我老糊涂呀，分不清好坏？”
司法胡大人和司兵张大人后来也来了，胡大人说：“老夫人向来识大体、顾大局，现在怎么也不通情理了？”多福娘回道：“少跟我扯没用的，明儿我去拆你家房子，你给我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架势让我瞧瞧。”张大人说：“这可是军方主持办的事儿，赵日赵大将军，知道不？他主持办的事儿，他要来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多福娘说：“赵日是谁，有郭子仪厉害吗？郭子仪来了也不中。”多福娘是铁了心要当钉子户，不以大局为重的钉子户。钉子户这玩意儿，哪个年代都有，据说故事都大同小异，但我不知道多福娘的故事会不会有新意，因为多福娘连赵日都不尿。
接下来是这样的，多福娘一夜醒来，发现自家院墙没了。奇了怪了，一点动静都没有，青石垒起来的高高的围墙，没了。院门自然也没了，但院门上挂着的那块匾倒是在屋檐下的一个墙角扔着，没丢。多福娘不相信这些石头会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就开始在城里四处找自家的院墙石头。
宋十三坐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想事情，想着李二娘肚子是不是真的大了，要大了该怎么办，多福娘拄着铜头拐杖，嘚嘚嘚就过来了。多福娘的拐杖是花椒木做的，但是后来拐头断掉了，于是下半段依然是花椒木，敲在地上发出嘚嘚嘚的声音，但上半段接了一截铜，拐头随着时间推移，磨得油光锃亮的，估计也值它个百多文。这一天，多福娘拄着拐杖嘚嘚嘚过来，看见宋十三就停下了，伸出手就把他揪起来，用拐杖敲敲他坐过的那块石头，就又转身嘚嘚嘚走了，搞得宋十三丈二的和尚头脑没得模。
多福娘认识自家的每一块石头，那上面的纹理，那上面的褶皱，均清晰地印刻在她半生的记忆里。但她在城内找了大半天，一块也没找到。等到她回到家的时候，更奇了怪了，妈的，原来院子里的果树也全没了，七棵桃树、五棵枣树、三棵梨树、还有一棵李树，全被就根锯掉了，果树的枝梢也不知去向。她一坐在地上那个哭啊，哭神仙，哭祖宗，完了哭多福。哭累了到屋子里喝了一瓢凉水，准备再去找自家的果树，还没走多远，一想不对，就又折回来，颤悠悠搬个梯子搭在墙上，拽着拐杖就要爬到屋顶，这时看见了墙角放着的那块匾，就又走下梯子，把匾也搬到了屋顶上。
多福娘骑在屋脊上，开始哭。最初是举着那块牌匾哭，但是举着举着就觉得累，放下来抱在怀中。他抹眼泪的时候，发现那块刷了漆的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斑驳不堪了，更可怕的是，随着屋顶的风，匾上的字迹像自己脸上的老泪，迅速地剥落，转眼就模糊不清了。她万分绝望，只好拿起看着还结实的拐杖，敲着屋脊上的瓦片哭，拐杖敲得瓦片当当当一片清脆的响声。后来想着把瓦片敲碎了房顶要漏雨，就把拐杖也放一边了，干巴巴地哭。多福娘是这样哭的：“靠娘妈逼狗杂种，拆我院墙不留名，毁我果树冒神灵，害我爬高骑屋顶。”
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觉得多福的娘哭得怪有意思，就停下来观望，谁知她哭着哭着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就不吭声了，下边的人就嘻嘻哈哈说：“武家婶，唱得好听，接着唱呗。”她说：“给我端碗水。”有好事者就顺梯子送上一碗水，多福娘咕咚咕咚就着冷风喝了，就接着哭唱起来：“我家世代都是兵，报效朝廷不要命，如今牌匾无处挂，只能墙头喝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