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村 第六十二章 初春(3)

作者 : 张六庄

第六十二章初春(3)

(3)

当第一只公鸡开始打鸣时,其它的几只公鸡也接连叫了起来,在这样此起彼伏鸣叫声中,白家庄的村舍、胡同、大街、院落逐渐亮堂了起来。它们的叫声常能惊扰许多人的睡眠,不过,绝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它们的惊扰。懒人听到了转过身继续去睡,可勤劳的庄稼汉揉揉惺松的睡眼,从睡梦中醒来,穿上衣服,又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胡同里,大街上还是霜气腾腾的,这时候,突然从大街的尽头传来刺耳的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听清楚了,是人声,不停地喊着:“我是畜生啊,我就是该千刀万剐的畜生!让我下地狱吧,……”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还能判断出来是一边跑着,一边喊出来的。

那声音明显是已经喊得走了形,很难判得出是谁的声音来,庄稼汉拿着锄头正纳罕着,听声音,感觉那人走向这里跑来的样子,于是就在一旁立着等着瞧景。

一个黑影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了,并且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那个人衣衫不整,佝偻着身子,是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的。一个村里就那么几个人,当那人从庄稼汉身边经过时,他睁的了眼睛看,已经看出来是谁了,那是老羊倌。当老羊倌从他身边经过时,庄稼汉喊着:“老羊倌,你这是咋了?”

老羊倌没有理他,摇头晃脑地喊着:“我不是人,是畜生,让我下地狱吧,让我不得好死……”

庄稼汉自言自语着:“整天介在火葬厂里干活,八成这老羊倌是鬼上身了。”也没有多想,扛其了锄头就向村外走去。

大街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清。除了那勤奋的庄稼汉,还没有多少人起床,只是,老羊倌那渐行渐远的吼叫声还能够听得清。

在彩虹一声又一声的叫起中,白强也早早起来了,不过,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做为厂长,他能身先士卒,不能带头迟到,匆匆地吃着彩虹天未亮就给他做好的早饭,就登上自行车去上班了。

大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不似方才那样冷清了。白强像往常一样骑着车行驶在大街上,同每一个见到的人热情的打招呼。

东天的太阳高高在上,用它那耀眼的光芒把白家庄照得如水晶般透亮。整座村落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新的空气里含着足够的水分,人在其中,就仿佛置身于辽阔的大海。

没有被任何梦打搅,昨晚,白强美美地睡了一觉,再有着清爽的环境,白强的心情也畅快的很。一路上都吹着口哨。

可当他骑到门口前下车时却又傻了眼,那大门是开着的。于是乎,昨夜那不堪的一幕幕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再往里面走时,他不禁皱紧了眉头。

“老羊倌!老羊倌!……”籍着这可怜的老头与自己的父亲是老相识,如果说以前对他那怕还有一丝的尊敬的话,那么现在对他真的可以说是鄙夷之极了。来到了这里,一天的好心情就全给破坏了,白强把车支好后有些不耐烦地喊着。

可是喊了好久却没有人应,“……老羊倌……”他喊叫着进了老羊倌平日里的值班室,里面没有人,那肮脏的床上只有一团破烂不堪的被褥。

白强退了出来,又去别的地方寻找,可这厂子就巴掌块大,找来找去,自然而然的又来到了停尸房前,要进去时,白强心里真有一些忐忑了。既然老羊倌不在别的地方,那他肯定就是在这个屋里了,又想起昨晚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实是不知道现在进去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不过,他还是慢慢的走近了,听里面并没有多大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去推门,从门缝里看,看不到任何人影。慢慢的把门打开了,确切地看到那女人还在床上躺着,**着,而床上床下还是一片狼籍,老羊倌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愤怒已超过了胆怯,白强现在狠不能就把老羊倌给抓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可现在又一时逮他不着,白强也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抓他,而是帮老羊倌料理“后事”,天已大亮,这里很快就有人来了。要是让别人看到这些,那后果真是不堪想象的。

于是白强就做起了老羊倌的活计,给那女人穿衣服,化妆,作为这里的厂主,他也亲自做过不少这样的活。刚刚做好这些,白强还没有来得及舒缓一口气,这时候就听到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白强赶紧走了出去。是邻村负责烧锅炉的工人来了。那人姓王,四五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略黑,但长相看起来极为老实,也是一个老光棍了,平常不怎么喜好说话。就是和白强见面时,若是白强不先理他,他是不会主动打理白强的。

白强见是他,就作笑招呼道:“王师傅,来啦?”

“哦,来了。”王师傅应着,就弯身铲煤去了。

白强走到院子里还是气不打一处出,毕竟还是有些年轻气盛,一心想把这老羊倌抓住为后快。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跨上了自行车,准备到村里找他去。一年里除了偶尔几次去乡里赶集卖羊,十多年来,他连白家庄都没怎么出去过。白强料想他一定是躲到村里他那间破土屋里的,不会去别的地方。

进到村里时,他还在使劲蹬着车,连招呼都不和人打。远远地就看到有一群人聚集在大街的一旁,白强只是瞥了一眼,他从小就没有看热闹的习惯。想要径直骑过去,这时却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你们看,是白强!”

接着,又有几个人在叫,“强子,你先别走!”“别走!”“老羊倌掉到井里了!”……

白强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听清楚这群人的喊叫。但也已经意识到了——这里的热闹可能是和自己有些关系的。

于是就握住了闸,下了车,并把自行车放在一边就走了过来。大多数人的眼光都向白强投来,又有人对白强喊:“老羊倌跳井里去了。”

“啊!……”白强这一次听清楚了,不免惊诧起来。

众人闪出一条道来,让白强去看。白土山和山子就在井边上,已经有人下井去捞老羊倌了。

见来人是白强,白土山皱着眉头问他:“咋会事?老羊倌咋会无缘无故地跳井?”

“他是……”白强本意是要说出老羊倌在昨夜那样的情形,可是这一次脑子转了一下弯,看有这么多人在围观,就没有说出来。低着头,只是支吾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在白强面前,白土山还俨然是他的领导。

“不知道,不知道,你这厂长是怎么当的,要是出了人命该咋办?”白土山一边看着井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斥责着。

白强低下头,有这么多人在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也只能做吃了黄连的哑巴。

还要那人很快就把老羊倌给捞了出来。把他放下后,可怜的老羊倌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白大膘子,你看看是怎么回事?”白土山指着老羊倌说道。

这白大夫在这儿看了好长时间热闹,白土山早就注意上他了。还好他是医生还懂得一些救人的常识。

白大夫临危受命,用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就使劲去压老羊倌的肚子,包括白土山、白强在内众人都巴望着看,就在大家认为老羊倌要命归西天的时候,大概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老羊倌的嘴里开始汩汩地冒起水来。这时,彪悍的白大夫已经是汗透衣被了。

老羊倌睁开眼时,看到众人,就傻笑,弹腾着腿站了起来,不顾全身已湿透,来回拍着,像一只老猴子,冲出了人群,叫道:“我不人,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上刀山,下油锅,呵呵,上刀山,小油锅……”

看来老羊倌真是傻了,在场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白土山推了推在一旁的白强,又问道:“昨天还是好好的,咋无缘无故地,说傻就傻了?”

“我——我也不知道。”白强吞吐着。

山子皱起了眉头,一副思考深奥问题的样子,说道:“该不是鬼上身了吧!”

白要篙对山子的话信以为真,向他堂姐夫白土山提议道:“要不咱找白大仙给他瞧瞧去。”

“瞧你妈个头,管他是什么鬼上身呢!疯就疯了吧。”当着众人的面,白土山这么说道。老羊倌拍着跑得无影无踪了,白土山对这事情也就不关心了,转而又要问白强,白强看他那副架势,立即条件反射式地说道:“我不知道!”

“强子,你不也是鬼上身了吧。我问什么了你说你不知道?”白土山觉得有些蹊跷了,不过,这老羊倌的事的确引不起他多大的兴趣来。拍着白强的肩膀,转而又说道:“我是问你,厂里面昨个烧了几个人?”

“五,五六个吧。”白强机械地回答着。

“呵呵,还不错。”白土山似乎是在夸白强,看他还愣在那里,就说道:“快回吧,快回厂里去吧!”

看白强推着车愣头愣脑地往回走了,白土山给白要篙使下脸色,白要篙却没有领会,就斥道:“该去做买卖了。”

“唉!——”这下白要篙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领着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几个年轻后生朝白强离开的方向走去。

白土山说到的买卖在白要篙的带领下,已经进行了些日子了。

办公的地点就在那老神树下面,支了一张桌子,闲时就是一干人等围着桌子玩扑克,忙时就一个一个的在站在街一旁恭候着,有时刮风下雨也要值班。

这不,还真没过多长时间就来了一笔生意。从远处驶来一辆拖拉机,后兜里坐满了人,还拉着一具棺材,刺耳的轰鸣声里还夹杂着人的哭声。白要篙叼着半截烟,赶紧让人把木桩放到了路中间。

那三马车驶到这里时,有这木桩挡着道自然就过不去了,司机不得不把车给停了下来。

白要篙的手下有一油嘴滑舌的家伙,提着一个篮子,假模假样地来到车跟前,嚷道:“人有悲欢,富贵在天。生死无常,节哀顺变。……”

不知道从那里偷来的几句词,听得人是云里雾里,连那车上的孝子都忘记了哭。看他说完了,司机小心翼翼地说道:“兄弟,让我们过去吧?”

那人也不说话,走到了车厢旁,恭恭敬敬地把篮子举过了头顶,孝子低头看到了,那篮子里放的是纸钱。在这一片儿,老人去世,亲戚朋友,邻居街坊都有给主家送这纸钱的风俗。还未从悲痛里恢复神智的孝子以为这是他的一位远方亲戚,中国,有着非常繁复的亲戚系统,有不认得的,那也是常事。孝子说了声“谢谢”便接过了。

司机看到了身后这一幕,也以为他们是亲戚,挂上了档,就要出发了,可是又有几个人挡在了车前,看他们一副凶神恶煞、吊儿郎当的模样,似乎是早有准备了。那个送纸钱的家伙也回到了原地,加入了这支挡路的队伍。

看到这种场面,司机胆怯了,不敢说话,等了良久都不见车开动,那孝子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真把那送纸钱的人当作是亲戚了,说道:“咋了,兄弟?”

“谁是你兄弟!”那个送纸钱的人是一副不屑的嘴脸。

孝子似乎还懂些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一一给他们递过去并且点燃了,说道:“各位大哥,我的老娘前两天没了。你看,我们这不是主动响应国家的号召,来这里火化来了。”

白要篙站在这一排人的中间,他的肚子里早就有了一番说辞了,道:“你们这一路哭哭啼啼的,白家庄的路你们已经走了一大半了,给我们村带来多大的晦气。我们送的纸钱你也收了,总得该表示表示吧!”

“这——得多少钱?”孝子知道他们的意思了,试探着问道。

白要篙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破财免灾,孝子倒也显得大方,就从口袋里模出了二十块钱递给了白要篙。

看到了孝子如此这般,这群无赖直冲他翻白眼,白要篙觉得他很不识趣,不耐烦地说道:“你这是在打发要饭花子呢?”又伸出了那两根丑陋的手指头,说道:“你瞧好了,我说的是二百,不是二十!”临末还骂了一句:“妈的!”他不知道那棺材里躺着的就是孝子他妈。

“那——那这纸钱,我不要了。”孝子把那篮子又递给了白要篙。

“呵呵!”白要篙冷笑着,说道:“送出去的东西,那有再送回的理?”

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在车厢里坐着的亲戚,眼睁睁地看着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候,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从车厢里下来了。拉住了孝子的手,说道:“咱这是过白事呢,息事宁人,息事宁人……”

“哎!——”孝子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模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来,数清了,塞给白要篙。

白要篙接过了钱,扬起手来,俨然如山大王一般,大喊一声:“开路放人!”

这一伙人就又把那木桩抬到了路两边。司机也是敢怒不敢烟,挂了档就走,但在心里面不知道把这帮狗崽子偷偷地骂了多少回了。

逝者的亲人们也忘记哭了,在那震人发匮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一个个麻木着一张脸。

这是生者的不幸,也是逝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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