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规则森严,除了九五之尊,其余任何人皆没有驾乘车辇或软轿的资格。舒榒駑襻
从辛夷坞到麒麟殿,三里左右路程,那呆子,看到下雨,心里记挂着辛果儿的伤势,竟然就这么傻愣愣地冒雨跑了过来。
远远地,辛果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影绰看到他头顶的乌金冠不知遗失到了何处,只余一只用东陵白玉簪团起来的光洁髻子。
余下三千乌黑海藻丝披散肩头,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在肩头迎风飘刷,撒花绿稠长衫下摆显然已经被雨水打湿,沾在裤腿上,绊得脚步踉跄不止,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皇室王族的齐整模样?
难怪这里的人都说他是个一身痴癫性子的傻瓜,就跟他精心培植的那些温室冬瓜一样,憨直而可笑地存活于威严辉煌的大明宫内妪。
远远地,距离越曜的黄金大辇至少还有三百米左右,那呆子便挥舞着手中一柄没有打开的油纸伞,迫不及待扯开嗓门儿高喊——
“蛋蛋——蛋蛋——”
冒雨跑了三里路,只为送伞来——如此举动,怎一个深情厚谊了得遏?
守护在黄金大辇旁边的宫人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惴惴不安,唯恐惊醒好不容易进入睡眠的越曜,君王若是大发雷霆,在场之人必然祸患临头。
众人纷纷交换情绪,继而统一战线,默契地将愤怒的眼神投向辛果儿。
原本便虚弱到已经不堪支撑站立的辛果儿,现在又成为众矢之的,针刺于身,俨然成为罪人。
可是她又能怎样——私立离开大辇冲过去让越篱止声,若是暴君此时醒来,无异于自己提着脑袋往出丢;若是站立不动,任由那呆子呼叫声惊醒暴君,恐怕不仅周围这些宫人要跟着遭殃,那呆子定然也会大伙难逃。
那么残暴的一个人,都可以用屠城来平息自己的愤怒,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辛果儿咬紧下嘴唇,顾不上踌躇再三,抽出被紫菱架在肩膀上的胳膊,唇角挂着雨水珠儿,默然苦笑,毅然转身往越篱跑来的方向迎过去。
“大胆奴才,慌跑什么,太没规矩了!”高高的黄金大辇上传来慵懒的一声,伴随着深深的一个呵欠,口吻并不严重,可是却足以令所有人都替辛果儿捏上一把冷汗。
自从梅妃一缕香魂杳然而散,越曜昼夜不能安眠,药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御医杀了一批又一批,越曜依然彻夜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严重失眠折磨得他面貌憔悴了许多,甚至鬓边已然可见银丝踪迹。
人面沧桑,身上的杀气却日益增深。
那些仇恨和愤怒积累到了极致,终于促使他披着一身朔气,寒意凛冽出现在南郡国都,将满腔愤恨宣泄到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血流成河,冤气冲天。
如此暴虐冷血的一个人,想要杀一个人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更何况,还是一张有着南郡公主面孔的她——
越曜那双深邃无可捉模的双眸悠然瞟向远处,瞥一眼便跑便喊嚷嚷着蛋蛋的越篱,似有刺骨寒意猛然掠过脸颊,瞬间归于平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如此有损皇室威仪的傻子,留他何用!”
辛果儿周身一凛,徒然停住脚步。
转身,咕咚一声,忽然匍匐到了地板上!
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沉着而冷静地开口:“皇上,逍遥王只是一个随性而发的人,大抵看到下雨,想起奴婢的伤势很重,恐不堪雨击,因而忽略了皇室威仪,前来送伞冒犯天威。这都是奴婢的罪过,与逍遥王无关,求皇上治奴婢的罪——”
“大胆奴才,朕要治谁的罪,岂能容你擦嘴!”上面儿一声怒斥,越曜的手重重拍打在华盖边缘,打得那些逶迤垂落的丝绦和水晶珠子四下乱迸,越曜看都不看辛果儿一眼,手臂怒然一挥:“把这多嘴的奴才拖到柴房,掌嘴一百!”
“奴才遵命——”
齐整整一阵回喏,几名太监和宫女围到跪在泥水地上的辛果儿身边,凶神恶煞般拽起原本便已经虚月兑无力的辛果儿,丝毫不顾及她只剩半口气,粗暴地拖着在雨地里走,就跟拖着一床要丢弃的被褥一般。
“姐姐——”紫菱急了,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捣蒜般朝着黄金大辇磕头,绝望地乞求着:“皇上饶了我姐姐吧!她还受着重伤,皇上饶命!”
木槿和采幽也是早就急得满额头滚汗豆子,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帮忙求情。
紫菱到底是从小儿跟辛果儿长大的,虽然以前在南郡时,没少受生性跋扈的辛果儿欺负,可毕竟如今举目无亲,世上只余下辛果儿这么一个熟识的,何况辛果儿又变了性情,再不似之前那般矫情暴躁,紫菱年纪小,很快便将先前辛果儿万般不是全部遗忘,唯独剩下相依为命的情分。
如今眼看着辛果儿半死不活的还要被拉到柴房掌嘴,一百下,估计打不到一半,辛果儿就得翘辫子。
紫菱几乎完全趴在**的地面上,额头咚咚地一次次磕碰在坚硬的青砖上,地面上早就晕开了血印子,急火攻心,嗓音瞬间嘶哑地如同杜鹃泣血般凄凉。
可是坐在黄金大辇上那位,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气恼地挥了挥手,示意下辇进入麒麟殿。
才刚刚走下脚凳,还没来得急坐上候在旁边儿的软轿,越曜的右臂倏忽被人从后面拽住——
越篱满面水汽,头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嗒嗒地滴着水,哈哧哈哧喘着粗气儿,浑身衣服早就湿透了,就连扯住越曜衣服的那只手也是湿的。
扑扇一下细密的睫毛,笑嘻嘻地跟越曜打商量:“皇上,臣弟院子里刚培育出来的新品种白芒毛冬瓜只结了两只,都送给皇上!别惩罚蛋蛋了,行不行?”
扑哧……越曜大概是被气傻了,没有发怒,反倒笑出了声。
两道剑眉拧起一团小疙瘩,冷冷笑道:“王弟那两只冬瓜还是留着自己观赏吧,朕怕那上面的白芒扎手,要不得!”“不会吧皇上,那两只冬瓜可是辛夷坞的镇园之宝啊!”越篱难以置信地睁圆他那双桃花眼,水蒙蒙地望着越曜,一副深受打击的丧气模样儿。
“王弟啊,有时候朕真的搞不明白,你究竟是真傻子还是假糊涂——”越曜眉眼灼灼看着一身狼狈的越篱,唇角微动,弯出一抹讽刺笑意,“那几天棋都白下了么?你真的不知道朕想要什么?”
越篱蹙着眉毛挠头,半晌,一脸恍然,猛地一拍软轿杆儿,“想起来啦!皇上说了,要安抚南郡国百姓的民心,设法说服他们接受北越管制,不暴动不闹事,老老实实做顺民,对吧?”
越曜冷嗤一声坐上软轿,“王弟傻归傻,记性却还好用!”
越篱不喜亦不怒,嘿嘿干笑几声,依旧一脸憨痴,“谢皇上夸奖!臣弟虽然生性愚笨,是个傻子,可臣弟如今好歹也是泱泱北越大国的逍遥王爷,深受皇上恩宠,得以留住大明宫,心中岂能不惦念着为国出力?如今臣弟愿意请命去南郡,带领朝中几名能说会道之文臣,去安抚原南郡旧民,争取早日做到万民齐心四海归一!”
“好!不愧是我越曜的亲弟弟!傻则傻矣,骨子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血性及担当地!”越曜大笑两声,冲拖着辛果儿站在十步开外雨地里的几名工人招手,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放了——”
“我带她回辛夷坞——”越篱一阵欣喜。
越曜收回方才对越篱激情表态时的赞赏之意,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波澜不惊徐徐说道:“王弟不是说她身负重伤么,那就留在麒麟殿养伤,待她康复之后,朕亲自带她去南郡与王弟会合,如何?”
“皇上,带她去南郡做什么,我们是去办正经事儿,又不是游山玩水,带个女人不伦不类吧?”越篱怏怏撇嘴。
越曜淡然嗤笑,“朕带她去南郡,自有用意。王弟不若猜猜,带她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越篱拍拍脑袋,蓦地雀跃一声:“我知道啦!蛋蛋长得像南郡那个公主,她要是去了南郡,南郡人定然以为他们的公主还活着,以他们对皇室的忠诚,必然会听蛋蛋的话,乖乖顺从我北越天朝,对不对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