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一晚上,满桂和汪翥发现,自己一觉醒来,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样。比如,惜离和袁不羁之间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现在完全可以用千年寒冰来形容。一行人在这山林里行走,一路上也只有他们二人会偶尔低声交谈,至于惜离和袁某,两人一个在队伍最前头,一个在队伍的末尾,别说是言语交流了,就连最基本的眼神交流都没有。
满桂瞧着这情况,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不注意的时候,私底下扯了扯汪翥的衣袖:“大人和仙子是怎么一回事?”
汪翥抿了抿唇,并没有轻易透露自己的想法:“大人和仙子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么?”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遭到了满桂的一阵白眼。可是这孩子虽然有些口没遮拦,但是也明白为何汪翥会如此,便不再问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对话,就连这平常还会说会儿话的二人都沉默无声。这个在山林之中慢慢行进的小队,愈发显得安静。
其实,汪翥和满桂不明白为什么袁不羁对惜离的态度又是急转直下,明明睡前还有那么点转圜的苗头,过了一晚上什么都恢复原样不说,还大有往坏处走的趋势。可是,惜离明白,这是为什么——袁不羁的老毛病又犯了,多疑猜忌。再加上自己昨晚上说了些鬼神之说,也不知道是把他吓到了,还是其他。总而言之,袁不羁本来就对自己的信任有些摇摇欲坠,现下,更是不堪一击。
惜离提着裙,看着前头挥刀披荆斩棘的快阔背脊,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让她意外的是,这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一出,前头男人的身形便顿住了。
惜离下意识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说话的好时候。
“你这是要去哪儿。”,她问,并也站在了原地,不再前进。
“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这是要带你回大明。”,袁不羁似乎有个转身的意图,最终,却还是没有转过来正眼看着惜离。他给她的,依旧还是那个背影。
“那你这样,是绕远路。”,惜离说,忽然手一指,正对着袁不羁的斜前方:“倒是往这方向再去个五十里,会有大明的军营在那儿。”
说完,惜离便将指方向的手放下了。转头间,正好对上袁不羁考究的眼神:“信不信,随便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似是生怕袁不羁听不懂。话音刚落,便什么都不再说。当汪翥和满桂小跑跟上他们二人时,惜离早就已经到一边稍作歇息了。
“大人。”
二人握拳行礼。|
“汪翥,在你身上的地图呢?”,袁不羁伸手,向部下索要图纸。
汪翥见状,赶忙将贴身放着的地图拿了出来,虽然是一张破纸,他还是如视珍宝一般地双手奉上:“大人,在这儿呢。”
袁不羁单手拿过汪翥捧到自己面前的那份叠得整齐的图纸,利落抖开之后,便仔细查看起来。片刻之后,方才将那地图又递到汪翥的手上。
惜离在一边坐着,见他满脸沉重。便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肯定又开始诟病自己了。
“前方五十里有咱们的军营。”,袁不羁言简意赅,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汪翥满桂听了袁不羁的话,显得十分兴奋。
“真的么?这么说来!咱们总算是到家了!”
两个年轻人的眼里迸发着希望的光芒,璀璨夺目。就连惜离都不自觉受了他们的感染,脸上有了些温暖的颜色。
“……但是,我们不去军营。我们直接回京城。”
袁不羁突如起来的决定,让满桂和网住都有些措手不及。倒是惜离,虽然心中诧异,却也在其意料之中——这个男人不信任自己的程度,她已心领神会。既然是一个让袁不羁觉得是这么危险的女人,他作为一军将领,又怎么会天真单纯到把惜离往自己的大本营里头带?
如果不是因为皇命难违,也许,袁不羁还会想尽办法让惜离永远都踏不进明朝领土半步。
“这……大人,咱们真的是直接往京城里去么?”,汪翥和满桂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年长的汪翥婉转地将心底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是。直接往京城里去。我看过地图了,咱们只要再走上一两天,就能踏进国境。那么交差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袁不羁的身子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样子好像是在对什么即将到来的东西严正以待着。惜离以为这男人现在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袁不羁的心情并不平静。
他是不信任惜离,却并不代表他不记着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更不代表他对她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没有半点心旷神怡。正是这而立有余的年纪,能做到美色在前、目不斜视的男人又有几个。袁不羁自问并非圣贤之人,却也不会是贪图美色之徒。
只是有时候心会让自己身不由己,和纲理伦常背道而驰,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袁不羁便是尽力在杜绝此事。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可是,他却不愿意其改变,只能徒劳地去凭着感觉将自己引领到正途之上。
袁不羁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发现惜离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又立马睁开了眼睛。焦躁不安的模样,让汪翥和满桂看着都有些望而却步。
可是,四人的去向问题悬而未决,汪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发问:“……大人,咱们真的不用去军营补给一些食物清水么?毕竟还是有两天的路程的。”
“这一路过来,我可曾让你们挨饿受冻过?”,袁不羁反问之,说得汪翥哑口无言,只是默默摇头。袁不羁见状,又道:“既然如此,那便听我的。现下还尚未到晌午,加快脚程,等到咱们今晚上落脚休息的时候,这路程也去了一半了。你和满桂二人收拾收拾,将咱们的行李再清点一番,然后我们就启程吧。我再去找些清水过来。”
袁不羁说着,便将背在身上的画轴解下扔给了满桂和汪翥,一个人拿着佩剑就往林子里去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一句惜离的想法是什么,只是自以为是的安排一切。
“仙子,您莫怪大人。他也有他的考量。”,见到惜离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袁不羁身影消失的方向发呆,汪翥连忙上前安慰。
惜离转过头,微微一笑,算是安了汪翥的心:“他这般不信任我,只是自寻烦恼。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烦恼存在,我有什么好责怪他的。倒是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过他自己才是。”,说罢,惜离便从树根上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快些照他的意思去做,等他回来以后,咱们便可以启程了。”
“……是。”
惜离不急不火的态度,让汪翥和满桂的心里更是疑惑了。夹在救命恩人和顶头上司之间度日,确实是有那么点左右为难。不过还好,惜离并没有让他们那么难做。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对惜离便更感愧疚。
满桂与汪翥分头去做事之前,还特意又对惜离宽慰了几句。惜离都是一一点头答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的表情。
过了一时半会儿,袁不羁果然便回来了。除了他肩上背的那几个灌得满满当当的水袋以外,他的手上还提着几只野味。直到这时,惜离的脸色才有些异样。
“把这些东西也带上,我处理过了。还在上头抹了些雪块,等到晚上咱们落脚的时候烤来吃。”,袁不羁将野味递到汪翥手里,一边拿过满桂递给他的卷轴,一边还特意瞧了下惜离:“还是快些赶路吧。这里血腥味太大,走着走着,血腥味散掉了,就没这么恶心了。”
惜离一愣,有些看不明白面前的这个男人了。他时而羞涩,时而爽朗,时而又暴躁粗鲁。他对自己的信任若有似无,对自己的温柔体贴也是微乎其微,因为这一切都包裹在了一个叫做“怀疑”的外衣里。
惜离觉得自己都在替袁不羁感到心累:“你这是又何苦呢。”,她摇了摇头,在走过袁不羁身边的时候,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话。袁不羁的身子分明微微颤抖了一下,心里些许激动的情绪被他不着痕迹地掩盖掉了。
“不知所谓。”
他冷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回了惜离的叹息,笑他的不可理喻。可是也只有袁不羁自己知道,他现在就连惜离的眸子都不敢去看。那眸子太清澈,容不下这世间半点污浊。
而他,为此自惭形秽。
在这乱世之中生存,更何况双肩之上还担着国家重任,袁不羁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去做这种冒险的尝试。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洛惜离虽然救了自己,但是除了这救命之恩,自己与她半点瓜葛都没有。她是要被送进皇宫里的女人,同时她又是一个可以在鬼林出入自由且毫发无伤的女人。
自己防她,疑她,完全是情理中之事。
可是不知道为何,袁不羁越是这么安慰自己,心就越是安静不下来。这几日,更是如此。
“你怎么了。”
惜离冷不丁的一句问话,让袁不羁有些仓皇。他能够做的,就是板着脸孔,冷冰冰地回绝惜离的任何好意。
“什么怎么了。”
袁不羁转过头来看她时,惜离已经看了他很久。又是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似乎是要洁净他的全身上下,从里到外。袁不羁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有一种要被人看穿的不安。
“你心痛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惜离十分笃定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心痛?”
袁不羁呼吸一窒,见惜离微微歪着头,充满好奇地望着自己,胸口更是堵得慌:“一派胡言。一定是你看错了,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还不如将力气放在赶路上。走吧。”,他猛地一挥手,似乎是想要将这万般烦恼扫个干净。
惜离瞧着他置气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更多的是不解。
“何苦这般。”
她又叹了一句同样的话,尔后,才默默跟上这走在她前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