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平像一下子突然老了几十岁,额头皱纹纵横如沟壑,整张脸像风干的桔子皮,黯淡无光,声音也喑哑难听,“对不起……阿盈当时跪着求我,以死相逼,若我不答应,就要拿着那尖簪子刺喉而死……”
夏小昕听了,不住冷笑,良久才冷冷地说:“好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都遂了你们父女的愿了!你不必再呆在这里假惺惺地陪着我吧!你这样,只会让我恶心!赶紧滚吧!滚去和你的女儿抱着大笑吧!”
蒋平脸色苍白,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看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后转身脚步迟缓地向门口走去,打开门却又停下,转头沙哑地对她说:“小昕,不管你相不相信,如果有选择,我真的情愿你就是我的女儿……!今天,虽然我帮了阿盈,可我也不会再认她了,当然她也不屑认我!我会带着小伟离开这里,至于那两处房产,我明天就去办过户手续,仍然过到你的名下。我什么都不要……”
夏小昕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父女合伙要将整个夏家十来亿的财产都占有已有了,当然不会在乎她这加起来不过几百万的房子。
如今说这些话给自己听,自己不仅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反而觉得他真的很让她恶心。
蒋平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明天,我会让小高和吴妈来看你。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想办法将你从这里弄出去。如果能,那是最好了。”
夏小昕只听不语,心里不住冷笑。
蒋平见她对自己已经全无好感,知道再说什么都无用,都只是越发地显得自己虚伪而已,不禁长叹一声,“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说着便走了出去,并为她轻轻地掩上了门。
夏小昕转头看着那扇从此将她与整个现实隔开的门,再看看身旁那扇装了不锈钢防盗窗的窗户,心冷如冰,温热的泪水悄悄地从眼角滑落,很快脸上便冷冰冰的一片……
蒋平从精神病院出去的时候,原来送他们前来的那辆车早就消失得没影没踪了。
看着那寂廖的柏油路,蒋平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些人根本就瞧不起他,哪里又会愿意等他载他一程呢?
这里属于远郊,极少有计程车到这个地方,而且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到市区的车早就在七点半的时候收车了。
所以现在他得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去了。
算算路程,只怕要走上整整一夜才能到家。
他不怕走上一夜,一来因为原来他所住的小山村也是不通车的,要出去镇上买点什么东西,往往是鸡刚开始打鸣就开始走,一直走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能到达镇上,所以腿力是有的。
二来他也不想这么早回到那个完全靠夏小昕辛辛苦苦组合起来的家。
那个家很温暖,他很喜欢很享受,可是没有了夏小昕,那里已经冷冰冰不再有一点人气了。
他不敢回去,害怕面对儿子,更害怕面对小高与吴妈询问的眼神。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
他方才在精神病院里对夏小昕说的话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当时他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将蒋盈带回去,让夏小昕恢复她本来的身份的,蒋盈手肘上的胎记也千真万确,可是当夏小昕离开之后,蒋盈随手就拿起了梳妆台上的一根簪子,拿着尖锐的一方###她自己的喉咙,威胁着让他配合她做一场戏,否则的话她就捅进自己的喉管,在他面前当场自尽。
他先是不肯答应,可是当他看到蒋盈雪白的脖子渐渐有殷红的鲜血流出来的时候,他害怕了,于是流着泪违着良心答应了。
于是蒋盈将她的计划一一说给了他听,让他一定要照着她的话去做,要不然她随时随地都要自尽。
他不得不答应了。
在实施的过程中,当他看到夏小昕被打得跪在地上,他真的想反悔啊,想当众说出真相,可是每每想开口的时候,都被蒋盈恶狠狠威胁的眼光给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最后,所有的事情到底还是照着蒋盈的设计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他和自己的女儿亲自将那个尊他敬他爱他的比女儿还要好几百倍的夏小昕送进了精神病院。
虽然完成了这一切,可是他的心在流泪,他的痛苦不比夏小昕少!
他这辈子浑浑噩噩地没做过一件好事,遇到夏小昕,本打算堂堂正正地做回好人,没想到最后……
一阵寒风吹来,衣着单薄的他禁不住冷得哆嗦了一下,迷茫地一抬头,却见漆黑的天幕下竟然飘起了朵朵雪花。
风将雪花吹进了他的眼里,很快被融化,有凉凉的液体流下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被融化的雪水……
他举手狠狠地擦干了脸上的液体,抖抖缩缩地环住自己冷冰冰的身子,顶着风雪缓缓地行走在那孤寂而悠长的柏油马路之上。
路上没有一辆车,更没有一个人,他就这样孤独地走着,突然有种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般,不知道是世界抛弃了他,还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
就这样绝望而孤独地低着头走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突然远方一道刺眼的灯光打在了他身上,有车子在离他三四米之处停下。
他抬眼,却被刺得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
他举手遮在了眼睛的上方,眯着眼想看清楚从车上下来的人会是谁。
当那人走近,身子挡住了那道刺眼的光芒时,他这才发现来人竟然就是一年多前抛弃了他,今天又逼他背叛了自己仅存的一点良心的亲生女儿——蒋盈。
“阿盈?你怎么来了?”蒋盈的到来就如一道光一道火焰瞬间照亮了蒋平黑暗的心房温暖了他的身体,他禁不住有些激动地叫着,伸出被冻得有些麻木了的手想要去抓蒋盈的手。
蒋盈却嫌弃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干巴巴地问:“你怎么也不打辆车回去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节省了?”
蒋平失落地垂下了手,低声说:“这医院太远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根本没有的士。”
“那班车呢?班车也没有么?”蒋盈皱眉。
“班车七点半就收车了。”蒋平低下了头,面对趾高气扬的蒋盈,突然觉得自己渺小低贱得就如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
“我就说呢,你再怎么变也不可能变太多!哪里会舍不得那几个钱呢?更何况,那些钱是她给的,你哪里懂得心疼了?”蒋盈嘲讽地笑了。
“……”蒋平没有争辩,也没有脸争辩,因为在从前的几十年里,他嗜赌如命,但凡发现家里有点钱,便不由分说地拿了去跑到赌桌上去了。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妻子,更害得蒋盈变成了如今这副心狠手辣的模样了。
“不过你没立即离开也好。我还有事情要叮嘱你。上车再说吧!这里太冷了!”蒋盈紧了紧自己的貂皮大衣,转身就小跑着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快速地钻了进去。
关了门,看到蒋平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不由火腾地从心底升起,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叫道:“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你打算站在那里站一夜么?!”
“来了来了!”蒋平虽然根本不想上她的车,但是被她这一喝,竟然从心底生起一股畏怯之意,当下不敢怠慢,急忙迈动着两只僵硬的脚走向了车子。
自己打开了副驾驶处的车门,刚抬腿想要坐上去,蒋盈却冷冷地说道:“坐后面吧!我不习惯如此近距离地和你说话。”
蒋平无力地点头,慢慢地将腿放了下来,关上了车门,复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
车子很豪华,真皮的座位,人坐进去便感觉到舒服得恨不得立即睡过去。
旁边还有一个小冰箱,里面摆满水果美酒还有糕点。
蒋平很饿,可是他不敢动,也不想动。
这车比夏小昕开的车要豪华数倍,可是他却真心地觉得没有夏小昕的车坐得舒服坐得心安理得。
他抬头,看着前方那个一身名贵的皮草,散发着阵阵浓烈香水味的女人,突然就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
他很想很想掩面嚎啕大哭一场。
为自己,为蒋盈,为夏小昕!
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早就把夏小昕当做了他的亲生女儿了,而蒋盈早就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这种感觉让他心如刀割,让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蒋盈从后视镜里看到蒋平抽搐的嘴角,紧皱的眉头,泪光闪闪的眼睛时,不禁气得冷哼道:“怎么?后悔了?”
蒋平没吭声,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膝盖,有泪水悄悄地跌落下来,掉在自己布满青的手背上,他木然地背过手,将那灼烫了他心房的泪水擦拭在了夏小昕特地令人为他量身订做的西服裤之上。
蒋盈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讥笑道:“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有心肠软的时候。只是你没有对我妈心软,没有对我心软,却对一个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心软,你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对不起……从前都是我的错……”蒋平沙哑地说。
蒋盈举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低吼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后悔了吗?可是妈妈可以重新活过来吗?我可以重新来过吗?蒋平!不要再假仁假义了!你从前没做好人,现在也不要再想着做什么好人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走不了回头路,你也同样走不了回头路!”
蒋平无力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按照你所说的都做了吗?我也没有指望你会认我和小伟。明天,我就会把夏小昕的房产证过回到她名下去,然后带着小伟离开这里,回到本该属于我呆的地方,再也不会出山。至于小伟,他如果能够好好读书,能够考上大学,我想请你不要干涉他。他毕竟是你的弟弟。再说了,我也不会将这件事情跟他说的。我会告诉他,他姐姐生病了,住进精神病院好不了了!你好好地做夏家大###吧,就让夏小昕永远做你吧!”
蒋盈讥笑道:“你还真够高风亮节的。从前二话不说地抢我妈和我的钱出去赌,如今人家白送给你两处房产,你倒矫情得不要了!你告诉我,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蒋平摆了摆手,坚定地说:“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是坚决不会要她的房子的,不然我到死,都没有办法瞑目!”
蒋盈听了,冷哼了一声,“不要我管就不要我管吧!我还懒得管你了!”
蒋平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想听她说话了,于是低声问道:“事情都办完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
蒋盈这才记起自己特地躲开了吴寒的纠缠跑来找他是有大事还要办的,虽说不耐烦见他不耐烦跟他说话,可是如今还是要哄着他替自己将所有的事情办妥当的,所以暗暗地吸了口气,强按下对他的不耐烦,竭力温和地对他说:“她虽然进去了,可是她的男朋友墨子箫却是不容小觑的。我想让你明天让小高与吴妈去看她,如今她能相信的人只有他们,她一定会告诉他们墨子箫的联系方式,让他们打电话叫墨子箫过来救她的!”
蒋平心一惊,“就算小高与吴妈弄到了,他们在听了夏小昕给他们说的话后,联系方式也不会给我的啊!”
蒋盈不耐烦地说:“我没指望他们会给你!你别管了,你只需要让他们去见她就行了,其它的事情我自己来办!”
蒋平胆战心惊,“你想怎么办?”
蒋盈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跟你说了也不懂!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便是了!其它的你都不需要操心!”
蒋平坚决地摇头,“你不告诉我你的目的,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能让你再想办法去害人了!你上一次就差点杀了他,你这次,这次……”说到她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有可能即将做的事情,蒋平惊悸得说不下去了。
蒋盈烦得他要命,从前没见他有任何正义感,如今倒似乎成了正义的代言人了!
她和他是父女,相处了几十年,也从来没见他有过正义感,但没有一分责任感与一分担当感,如今,他与夏小昕那个素昧平生的人相处了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竟然倒相处出了正义感了!
这让她越发地感觉到受伤害了,越发地憎恶起他来。
但再憎恶,正事还是要办的!
没把事情摆平,她就没有办法安生地在夏家呆到她拿到她满意的财产为止,更没有办法再多一点时间与吴寒相处。
所以,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有好处,她不会轻易就这样离开的。
于是将满肚子的恨意与怨气都压下了,极力温和地说道:“放心吧!这一次我不会对任何人狠下杀手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对你提出这个要求。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联系到她想要联系的人,告诉他们我因为刚与父母团聚,舍不得分离,所以暂时不会回去与他们团聚,让他们不用担心我。这样一来,他们近段时间就不会因为失去她的消息而匆匆地跑来了。无形之中,我就有足够的时间从容撤退了。到时候,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夏家夫妇自然会感到蹊跷,肯定会主动地过去精神病院看夏小昕,那么一切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夏小昕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她的身份。他们家虽然损失了点钱财,但总算是破财消灾吧!我想,这大概也是你希望的吧!所以,如果真心想为夏小昕好为我好,那么就乖乖地按我的话做吧!”
蒋平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说:“你能够及时放手是最好了!人,终究不可能是顶着别人的身份活一辈子的!只是,你说要走,打算去哪呢?”
蒋盈淡淡地说:“至于我将会去哪,你就不必知道了。我知道你心里早就不稀罕有我这个女儿了,我也从来没有稀罕过你是我的爹。既然都如此,彼此不知道彼此的消息是最好的。当然,我还是会为你和小伟留下一笔钱的,不管怎么说,小伟是我亲弟弟,妈妈肯定是希望我能为他的以后打算的。而你,虽然与我没什么感情,但到底也是我的爸爸,而且这次在紧急关头,您还是站回到了我身边,看在这份上,我也该对你报恩。”
蒋平摇头低声说:“钱就不用给我了。我会想办法赚钱供小伟读书的。你就放心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吧!”
蒋盈听了气恼地说:“怎么?你是不是嫌我弄来的钱脏?”
“……”蒋平没有吭声。
蒋盈冷笑道:“那你不用就是了。就当我没给过你,把那笔钱当作我给小伟的吧!那是我想对小伟负起的责任,不关你的事,你也没权利拒绝!因为你不能像对我一样那样对小伟了!他是个男孩子,难道你想他窝在山沟里一辈子,永远过着贫穷得没办法挺胸抬头的日子么?”
蒋平听了,终于无力地点了点头,“好。我收下。我会为他好好保管。”
蒋盈说得是对的,他本身在村子里的名声就不太好,光靠他一人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把蒋小伟供出大学。
这让他感觉很悲哀,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太失败了,毫无意义可言。
蒋盈见他终于答应了,也便没这么生气了,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没有想好回去以后怎么对他们说?”
“还用想吗?就像对夏先生说的那样,照样对他们说一遍呗。”他苦笑着说。
蒋盈皱眉,“夏小昕现在不是个没钱的女人,你这样说,他们是肯定不相信的。”
蒋平一愣,“那该怎么说?我……我真的想不出好借口……”
蒋盈皱眉想了想,最后说道:“你索性什么都不要说吧!今天晚上回去后,他们也已经睡了,明天早上,你再跟他们说夏小昕在某个地方等着有特别的话要告诉他们就行了。他们若问起,你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因为夏小昕这样交代你就好了!”
蒋平听了,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他今天晚上说的谎言已经太多太多,再多一句都不想再说了。
最主要的是,他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们夏小昕得了精神病了。
他们不会相信的……
如今蒋盈让他不用说,那真的太好不过了。
蒋盈一直开车将他送到了村口才停下,向他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说方便不想,蒋平给了她之后,她才淡淡地说:“为了不让他们怀疑,你自己走进去吧!”
蒋平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然后站在路边看着蒋盈开车离开了之后,然后才模着黑一脚高一脚低地往村子里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了,家里静悄悄黑漆漆的,很显然,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月兑了鞋,并没有穿上拖鞋,也没有开灯,就这样光着脚模着黑走在冰冷的地板往楼上模去。
走到夏小昕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有种错觉让他感觉夏小昕似乎还在里面,禁不住侧耳细听,良久,才失落地暗暗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着此时此刻的夏小昕正躺在精神病院里冰冷的床上时,不禁又痛苦又伤心,整整一夜,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很早地就起来了,而是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蒋小伟在院子里朗朗的读书声,听着小高提水擦车的声音,听着吴妈与小高小伟三人在一起吃饭时叽叽喳喳轻松说笑的声音,听着听着,他就流泪了。